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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的德语日常 马厩中的喧闹与安静

各位老铁们好,相信很多人对小马的德语日常都不是特别的了解,因此呢,今天就来为大家分享下关于小马的德语日常以及马厩中的喧闹与安静的问题知识,还望可以帮助大家,解决大家的一些困惑,下面一起来看看吧!

1、天空越升越高,朝霞越扩散越宽广,不透明的银露越来越白,镰刀似的残月越来越暗,树林越来越喧闹,这时候人们一个接一个起身了。在老爷家的马厩里,马打响鼻的声音,马蹄踩在干草上的飒飒声,以及马挤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争吵的怒气冲冲的尖利嘶叫声也越来越频繁。

小马的德语日常 马厩中的喧闹与安静

2、“嘿!别急!都饿慌了!”年老的牧马人打开格格响的厩门说。“往哪儿跑?”他向一匹正要冲出门来的小牝马挥挥手,大喝一声。

3、牧马人聂斯捷尔身穿哥萨克上衣,拦腰束着有金属饰物的皮带,肩上圈着一条皮鞭,腰带上扣着一包用手巾裹着的面包。他手里拿着鞍子和笼头。

4、那些马对牧马人的嘲弄腔调既不害怕也不生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容不迫地走出门去。只有一匹鬃毛很长的深褐色老牝马贴住一只耳朵,迅速地转过身去。站在它后面的一匹小牝马对周围发生的事本来漠不关心,这当儿却尖利地叫了一声,往最贴近的那匹马身上踢了一脚。

5、“嘿!”牧马人更响更严厉地叫起来,向院子一角走去。

6、马圈里的马(大约有一百匹)中有一匹花斑骟马显得最安静,它站在遮檐下的角落里,眯缝着眼睛,舔着棚舍的栎木柱子。不知道这花斑骟马舔出什么滋味,只见它现出一本正经和若有所思的样子。

7、“真淘气!”牧马人向骟马走去,把鞍子和磨得发亮的鞍垫放在旁边的粪堆上,用同样的口气对它说。

8、花斑骟马不再舔柱子,一动不动地对聂斯捷尔望了好一阵。它不笑,不生气,也不皱眉,只是收缩整个肚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牧马人搂住它的脖子,给它戴上笼头。

9、“你叹什么气啊?”聂斯捷尔说。

10、骟马摇摇尾巴,仿佛说:“噢,没什么,聂斯捷尔。”聂斯捷尔把鞍垫和鞍子放到它背上,这时它贴住双耳,也许是在表示不满,但它却因此被骂为贱货,肚带也被勒紧了。这时骟马把肚子鼓起来,但它的嘴里被塞进一个手指,肚子也被膝盖撞了一记,只好把气吐出来。虽然如此,当人勒紧它的肚带时,它又贴住耳朵,甚至回头瞪了一眼。它明明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但还是认为有必要表示一下反感。它每次总要这样表示一下。当它被套上鞍子时,它就伸出那条浮肿的右腿,嚼起马嚼子来。这也许是出于一种特殊的想法,因为它总该知道,马嚼子是没有什么滋味的。

11、聂斯捷尔踩着短镫爬到骟马背上,解开那圈皮鞭,从膝盖下拉出哥萨克上衣的下摆,以马车夫、猎人和牧马人那种特有的姿势骑到马鞍上,拉了拉缰绳。骟马抬起头,表示已准备好到任何地方去,但仍站在原地不动。它知道,聂斯捷尔出发以前骑在它背上,还要对另一个牧马人华西卡和那些马叫嚷一番,吩咐些什么。果然,聂斯捷尔嚷了起来:“华西卡!喂,华西卡!你把母马都放出去了吗?往哪儿跑,鬼东西!嘿!你睡着了。把门打开,让母马先出去。”等等。

12、大门格格地响起来。华西卡怒气冲冲,睡眼蒙眬,抓住一匹马的缰绳,站在门框旁边,把马群放出去。马一匹又一匹小心翼翼地一面踩着干草,一面嗅着干草走出去,其中有幼小的牝马、周岁的马驹、乳驹和挺着大肚子慢吞吞单独走出门去的笨重的母马。小牝马有时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把头搁在别的马背上,急急忙忙地跑出门去,因此每次总要挨牧马人的叱骂。乳驹有时冲到陌生的母马脚下,响亮地嘶鸣着,来回答母马短促的呼喊。

13、一匹淘气的小牝马刚跑出大门,就把头低下来歪到一边,翘起屁股,尖叫一声,但毕竟不敢跑到有花斑的灰色老马茹尔德巴前面去。茹尔德巴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左右摆动着肚子,照例庄重地走在群马的前头。

14、几分钟工夫,本来那么热闹地挤满了马的马圈已经空了,显得冷冷清清,空棚舍凄凉地剩下一根根柱子,还有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混合着马粪的干草。花斑骟马尽管看惯了这种空空荡荡的景象,但恐怕还是会感到伤心的。它慢悠悠地把头抬起又低下,好像鞠躬一样,尽马肚带所能容许的程度长叹一声,跛着弯曲而僵硬的腿,瘦骨嶙峋的背上驮着上了年纪的聂斯捷尔,一步一步地跟着马群走出去。

15、“我知道他一到大路上就要打火,抽他那根有小链子的镶铜木头烟管了,”骟马想,“我喜欢他抽烟,因为在露珠滚滚的清晨,我闻到那种烟味觉得怪舒服,它使我想到许多快乐的往事;可恨的是老头儿嘴里一咬烟管,总是忘乎所以,神气活现,侧起身子歪坐在我身上,不知道我这一边正痛得要命。唉,别提啦,人家享乐我吃苦,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我甚至觉得这里面还有一种做马的乐趣呢。让他去抖威风吧,这可怜的人。其实他也只有在没人看见,独个儿的时候才敢这样神气活现,就让他侧着身子坐吧。”骟马一面思索,一面小心地迈着弯曲的腿,在大路中间走着。

16、聂斯捷尔把马群赶到河边放牧。他跳下马,卸去鞍子。草地上露珠滚滚,迷雾从草地上和围绕着草地的小河上慢慢升起,马群就在这片还没被践踏过的草地上慢慢散开来。

17、聂斯捷尔给花斑骟马卸去笼头,在它脖子下面搔搔痒。骟马闭上眼睛表示感谢和满意。“它可喜欢啦,老东西!”聂斯捷尔说。其实骟马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搔法,它只是出于礼貌才假装高兴,还摇头晃脑表示满意。但聂斯捷尔也许认为,过分的亲昵会使骟马觉得他虚伪,竟无缘无故、出其不意地猛然推了一下骟马的头,挥动马笼头,拿它的扣带狠狠地抽了一下骟马的瘦腿,然后一言不发,往小丘上他通常坐着休息的那个树桩走去。

18、这个行动虽然使花斑骟马很伤心,但它不动声色,慢悠悠地摇动脱毛的尾巴,嗅着什么,随便嚼着草解闷,往河边走去。它毫不理会周围那些小牝马、周岁的马驹和乳驹在早晨的旷野里欢腾奔跃。它知道先空腹饮足水,然后进食,是很卫生的,特别像它这样年纪,因此它就选择一处坡度不大的空旷的河岸,踩湿蹄子和距毛,把嘴伸到水里,用破裂的嘴唇啜着水,鼓动膨胀的两肋,得意地摆动毛很稀疏、露出尾根的有花斑的尾巴。

19、那匹褐色的小牝马是个淘气鬼,它总是逗弄老骟马,做出许多使它很不愉快的事。这时,它涉水向老骟马走去,装出有什么事要到那里去的样子,故意把老骟马面前的水搅浑。但花斑骟马已经喝够了水,仿佛没注意褐色小牝马的捣鬼,镇静地把陷在泥里的脚一只只拔出来,抖了抖脑袋,就避开小马到一旁吃草去了。它用各种姿势伸开四脚,不随便多践踏一根草,几乎腰也不伸一伸,一连吃了三小时。它吃饱了,肚子垂下来,好像瘦骨嶙峋的两肋上挂着一个大口袋。它站着,用四条病腿均匀地支撑着整个身子来尽量减少疼痛,特别是减轻那条最软弱的右前腿的负担。它就这样睡着了。

20、老年有各种各样:有的老年显得庄重,有的老年使人讨厌,有的老年过得悲惨。有的老年虽然庄重却使人讨厌,而花斑骟马现在过的就是这样一种老年。

21、这匹骟马身材高大,至少有一米五,毛色原来是黑花斑的,但如今黑斑已变成深褐色。它全身的花斑有三处:一处在头部,从弯曲的秃顶,经过鼻子旁边,直到脖子的当中。粘满牛蒡的长鬃毛,有的地方是白的,有的地方呈浅棕色。另一处花斑沿着右肋直到腹部当中。再有一处花斑在臀部,包括上半截尾巴和大腿的一半。剩下的那部分尾巴是灰白的,夹杂着花斑。瘦骨嶙峋的大脑袋在瘦得椎骨突出、像木头一般的脖子上沉重地低垂着,两只眼睛上面都有深窝,一度破裂过的嘴唇也挂了下来。从挂下来的嘴唇里可以看到咬伤过的黑漆漆的舌头和磨损得残缺不全的黄色下齿。两只耳朵——其中一只割破了——低垂在两侧,只偶尔懒洋洋地扇动一下,驱逐纠缠不清的马蝇。一绺长长的鬃毛从额上挂到一只耳朵后面,光秃秃的前额凹陷下去并且显得粗糙,宽大的下颚上的皮像口袋似的垂下来。脖子上和头上的筋脉纵横交错,疙疙瘩瘩,马蝇一停在上面就抖动起来。脸上露出忍耐、深思而痛苦的神情。两条前腿在膝盖处弯得像弓,两只前蹄上都有疣块,在那条一半有花斑的腿上,靠近膝盖有一个拳头大的肉瘤。两条后腿比较干净,但也有擦伤的疤,上面早已不长毛了。四条腿很长,同瘦骨嶙峋的身躯不相称。肋骨一根根十分清楚地突出,仿佛皮就干巴巴地紧绷在肋骨之间的凹陷处。耆甲和脊背上布满老伤疤,后面还有一个疮正在溃烂。黑色的尾根清楚地露出椎骨,翘得长长的,上面的毛几乎脱光了。褐色的臀部上,靠近尾巴的地方,有一块巴掌大的生有白毛的伤痕,大概是咬伤的;另外有一处刀伤,在肩胛骨上。由于经常腹泻,后腿的膝盖和尾巴弄得很脏。全身的毛虽短,却是直竖的。这匹老马纵然使人讨厌,但只要对它瞧上一眼,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深思起来。而行家呢,马上就会说,当年它可是一匹出色的好马啊。

22、行家甚至会说,全俄国只有这一个品种有这么粗的骨骼,这么大的股骨,这么粗壮的蹄子,这么细长的腿,这么漂亮的脖子,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头骨,眼睛又大又黑又亮,还有头和脖子周围有这种纯种的脉络,以及这样细软的皮毛。是的,从这匹马的形象上,从各种特征令人吃惊地集中在一起——又是令人讨厌的老朽的样子,又是花纹斑驳的皮毛,又是自命不凡的姿态和表情,又是以原有的美和力而自豪的神气——这一点上,确实显出一种不同凡响的神态。

23、它是一架有生命的骨头架子,孤零零地兀立在露珠滚滚的草地中央,而离它不远,却传来了走散的马群的蹄声、响鼻声、年轻马匹的嘶鸣和尖叫。

24、太阳升到树林上空,照得草地和蜿蜒的河流闪闪发亮。露水渐渐干了,只剩下一颗颗水珠。在沼泽地附近,在树林上空,早晨残留的薄雾像轻烟一般扩散开来。几朵乌云翻卷着,但地面上还没有风。河对岸绿油油的黑麦已经抽穗,一根根像鬃毛似的竖立着。空中弥漫着草木的芳香。布谷鸟嘶哑的咕咕声从树林那边传来。聂斯捷尔仰天躺在草地上,计算着他还有多少年可以活。百灵鸟飞上了黑麦田和草地的上空。一只晚来的野兔落到马群中间,它跳在空地上,蹲在一丛灌木旁边侧耳倾听。华西卡把头钻到草丛里打盹,那些小牝马都绕过他,在低地上走得更散了。老牝马打着响鼻,在露水上留下一道分明的蹄印,一直在找寻谁也不来打扰的地方,它已经不在进食,只偶尔嚼嚼美味的嫩草。整个马群悄悄地朝一个方向移动。又是那匹上了年纪的茹尔德巴威严地领头,表示它还能走得更远些。第一次下驹的年轻黑马“苍蝇”不停地嘶鸣着,翘起尾巴,对那匹在它周围抖动膝盖、摇摇晃晃地学步的淡紫色乳驹打着响鼻。深栗色的没有伴侣的“燕子”,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发亮,它垂下头,于是黑丝带般的鬃毛便遮住了它的前额和眼睛。它玩弄着青草——把草咬断,吐掉,又用被露水浸湿的毛茸茸的蹄子践踏着。一匹较大的乳驹大概想出了什么把戏,翘起又短又曲像军帽上羽饰一般的尾巴,在它母亲周围一连兜了二十六个圈子。做母亲的早已摸透这孩子的脾气,若无其事地啃着草,只偶尔用一只黑色的大眼睛瞟它一眼。最小的一匹乳驹,黑毛,大头,额鬃异样地竖在两耳之间,小尾巴还像在母腹里那样蜷曲着。它竖起耳朵,睁着迷惘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那匹忽而奔驰忽而后退的乳驹,不知道是羡慕它呢还是谴责它这种怪样儿。有的乳驹用鼻子顶着乳房吸奶;有的不知什么缘故,不管母亲的呼唤,用笨拙的小步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仿佛在找寻什么,接着又莫名其妙地站住,没命地尖声嘶叫;有的并排侧卧在草地上;有的在学吃草;有的用后脚在耳朵后面搔痒。两匹怀驹的牝马单独走着,一面慢吞吞地迈着步,一面继续吃草。显然,它们的特殊状态是受尊重的,没有一匹年轻的马敢走拢去打扰它们。要是有哪个捣蛋鬼想走到它们旁边去,只要动一动耳朵和尾巴,就足以表明它们的行为是不体面的。

25、周岁的小牝马,周岁的小牝马,都装出老成持重的样子,很少跳跳蹦蹦,很少同快乐的伙伴们待在一起。它们弯着剪过毛像天鹅般的脖子,一本正经地吃着草,还摇摇扫帚式的短尾巴,表示它们也有尾巴了。有的马驹也像大马一样躺着,打着滚,相互搔着痒。最快乐的是那群两三岁的马驹和没有伴侣的牝马。它们几乎总是走在一起,像一群快乐的姑娘一样。从它们那里传来蹄声、尖叫声、嘶鸣声和蹴踢声。它们聚集在一起,相互把头搁在对方的肩上,相互嗅着,跳跳蹦蹦,有时打一下响鼻,尾巴翘得像烟囱,神气活现、卖弄风骚地在同伴们面前跑过,又像小跑,又像奔跃。在所有这些小马中间,淘气的褐色小牝马是头号美女和捣蛋鬼。它带头玩弄什么花样,大家就跟着它做;它往哪儿走,整群美女就跟着它往哪儿走。这天早晨,淘气鬼兴致特别好。快乐的情绪支配着它,就像支配着人一样。还在饮水的地方,它就作弄花斑老骟马,在水里跑了一阵,装出受惊的样子,打了个响鼻,飞快地向田野驰去,弄得华西卡只好骑着马去追它和跟它一起跑的那些马。随后,它稍微吃了一点草,躺下来,然后又去逗弄老牝马,一直跑到它们前头,然后又把一匹乳驹从母马身旁冲开,追上去好像要咬它。母马大吃一惊,停止吃草,那乳驹凄惨地叫起来,但淘气鬼并不去碰它,只是吓唬吓唬它,让趣味相投的伙伴们看把戏。河对岸有个庄稼汉驾着一匹杂色马在犁黑麦地,淘气鬼竟想去勾引它。它站住了,骄傲地斜昂起头,浑身扭动一下,用一种甜蜜、温柔而拖长的声音嘶鸣起来。这嘶鸣声带着淘气、热情和忧郁的调子,其中流露出愿望,也流露出对爱情的许诺和追求爱情的苦闷。

26、瞧吧,一只长脚秧鸡在稠密的芦苇丛里跑来跑去,热情地召唤女友;听吧,布谷鸟和鹌鹑在歌唱爱情,花儿在风中相互传送芬芳的花粉。

27、“我又年轻,又漂亮,又强壮,”淘气的小牝马这样嘶鸣着,“但到如今我还没尝过爱情的甜蜜,不但没尝过,连情人都还没有一个,还没有一个情人看中我。”

28、这种情意深长的嘶鸣声充满青春的烦恼和活力,在低地和田野上回荡,也远远地传到杂色马的耳朵里。它竖起耳朵,站住了。庄稼汉用草鞋踢它,可是杂色马被远方银铃般的嘶鸣声迷住,也不禁嘶鸣起来。庄稼汉大为恼火,拉了拉缰绳,用草鞋使劲踢它的肚子,踢得它来不及嘶鸣完又继续走路。杂色马感到又甜蜜又悲伤,它那刚开始的热情洋溢的嘶鸣声和庄稼汉怒气冲冲的声音又从远处麦地那边久久地往马群这边飘来。

29、杂色马听到这嘶鸣声就神魂颠倒,把自己的职责都忘记了,要是它看到淘气鬼的俏模样儿,看到它怎样竖起耳朵,张大鼻孔,吸着空气,往哪儿冲去,并且扭动年轻美丽的身体,呼唤着它,那杂色马真不知道又会怎样呢!

30、但淘气鬼没有沉浸在心事里。杂色马的声音一停止,淘气鬼就又嘲弄地嘶鸣起来,低下头,用脚刨着地面,然后走去弄醒花斑骟马,逗弄它。花斑骟马一向是这快活的小牝马的受害者和取笑对象。它吃这小牝马的苦,比吃人的苦还多。但对马也好,对人也好,它从来都没有做过坏事。人们需要它,可是这些年轻的牝马究竟为什么要折磨它呢?

31、它老,人家年轻;它瘦,人家丰满;它寂寞,人家快乐。因此,它完全与众不同,是外来的,是另一种生物,不值得怜悯。马儿只怜惜自己,偶尔也怜惜别的处境相似的马。花斑骟马又老又瘦又难看,但这总不是它的罪过吧……看来不是。但照马的道理来说,它是有罪的,唯有那些年轻力壮和幸福的马,那些前程远大的马,那些身上每块肌肉都会无缘无故跳动、尾巴翘得像柱子那么高的马才是一贯正确的。这一层道理,花斑骟马自己说不定也是懂的。在心平气和的时候,它也承认它是有罪的,因为它已经把一生过完了,它得为所享受的生命付出代价;但它毕竟是一匹马,眼看着年轻的马因为它进入老年——它们总有一天也会老的——而欺负它,它总克制不住委屈、悲伤和愤懑的情绪。这些马的冷酷无情也是出于一种贵族的感情。每一匹马的父系或母系都有显赫的斯密坦卡良种的血统,可是花斑骟马出身不明;花斑骟马是个外来客,是三年前用八十纸卢布从集市上买来的。

32、褐色的小牝马装作散步,一直走到花斑骟马跟前,把它撞了一下。老骟马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睁开眼睛,贴着耳朵,龇龇牙。小牝马转过身来,装出要踢它的样子。老骟马睁开眼睛,退到一边,它已经不想睡了,就吃起草来。淘气鬼在几个朋友的陪同下又走到骟马跟前。两岁的白额小牝马很愚蠢,它一举一动都模仿褐色的小牝马,这时也跟了过来,并且像一般模仿者那样总是加油添醋,做得过火。褐色小牝马通常总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走拢去,从骟马面前经过,连瞧都不瞧它一眼,因此骟马实在摸不透该不该生它的气。这情景确实可笑。这会儿褐色小牝马也是如此,可是那白额马跟着它走过去,特别趾高气扬,竟然用胸部去撞骟马。骟马龇牙咧嘴,尖叫一声,以意料不到的麻利劲儿向它扑去,在它的大腿上咬了一口。白额马就往老骟马皮包骨头的肋上狠狠地尥了个蹶子。老骟马气得呼呼直喘气,还想再扑过去,但接着改变了主意,只长叹一声,退到一旁。显然,所有年轻的马都把花斑骟马对白额马的无礼看作是对自己的侮辱,当天都坚决不让它再吃草,一分钟也不给它安宁,使牧马人不得不几次三番叫它们安静,他也弄不懂它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骟马气坏了,当聂斯捷尔准备把马群赶回家去时,它主动走到老头儿跟前。等到聂斯捷尔给它备好鞍,骑到它身上时,它才觉得好过些,心里也比较平静了。

33、当老骟马背上驮着老牧马人的时候,天知道它在想些什么。它是伤心地想到纠缠不清的冷酷青年呢,还是带着老头儿所特有的轻蔑而沉默的傲气,宽恕了这些侮辱者,不过一直到家它都没有流露它的想法。

34、这天傍晚,聂斯捷尔家来了几个乡亲。当他赶着马群经过下房时,发现他家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赶着马群,匆忙得连鞍子也没卸,就把骟马赶到院子里,喊华西卡,要他把马鞍卸掉,自己却锁上大门,进屋里找乡亲去了。不知是由于这匹从马市上买来、出身不明的“浑身生疮的贱货”侮辱了斯密坦卡的曾孙女白额小牝马,因此亵渎了整个马群的贵族感情呢,还是由于骟马背着一副高高的鞍子而没有人骑,使群马觉得这景象实在荒诞离奇,总之,这天夜里马圈里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故。所有的马,不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都龇牙咧嘴,在院子里狂跑,追逐骟马,蹄子得得响着不断踢它那瘦骨嶙峋的两肋,踢得它哼个不停。骟马再也受不住,再也避不开对它的攻击,它站在院子中央,脸上流露出那种老朽所特有的令人讨厌的怯懦的愤怒和绝望;它贴住耳朵,突然做了一个意外的动作,使所有的马一下子都安静了。那匹最老的牝马维雅卓普里哈走过去,嗅了嗅骟马,叹了一口气,骟马也叹了一口气。

35、在月光融融的院子中央站着又高又瘦的骟马,马背上套着鞍鞒顶端突出的高高的鞍子。群马一动不动,默默地站在它的周围,仿佛从它那儿知道了什么不平凡的事。真的,它们从它那儿知道了一件新奇的事。

36、下面就是它们从它那儿知道的事。

37、“是的,我是刘别兹内一世和芭芭的儿子。我的名字按排行叫庄稼汉一世,绰号叫霍斯托密尔[8],因为在俄罗斯没有一匹马的步子比我更宽大更豪放的了。就出身的血统来说,世界上没有一种马比我更高贵。这件事我本来是永远不会告诉你们的。何必呢?可是这样,你们也就永远不会了解我了。这位维雅卓普里哈本来跟我一起在赫列诺伏待过,可是后来她一直没认出我,直到现在才认出来。要不是这位维雅卓普里哈可以做见证,你们恐怕现在也不会相信我吧。这件事我本来是永远不会告诉你们的。我可不需要马的同情。但你们想知道这事。是啊,我就是那个霍斯托密尔,就是那些马迷所努力物色而没有物色到的那种马,我就是那个霍斯托密尔,是伯爵亲自把我从马场上卖掉的,因为我跑得比他的爱马‘天鹅’还快。”

38、“我生下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花斑’,我想我是一匹马就是了。记得第一次人家批评我的毛色,我和我妈都大吃一惊。我大概是在夜里出生的,到天亮我已经被妈舔干净,自己站着了。记得我一直在渴望着什么,我觉得一切都非常奇怪,一切又都非常平凡。我们的马房设在长长的温暖的走廊里,有格子门,通过这种门,外面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妈把奶头凑拢来喂我,可我太不懂事了,一会儿在她前腿中间,一会儿在她乳房底下用鼻子乱撞。忽然妈回头往格子门那边望了望,提起一条腿,跨过我的身体,避到一旁。值班的马夫从格子门里望着我们。

39、“‘瞧你的,芭芭下驹了。’他说着拉开门闩,踏着新铺的干草走进来,双手把我抱住。‘你瞧啊,塔拉斯,’他嚷道,‘一身花斑,活像只喜鹊呢。’”

40、“我使劲挣脱,往前一冲就跪了下来。

41、“妈心里发慌,但并没来保护我,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稍稍走开一点。来了几个马夫,大家打量着我。其中一个跑去报告领班的马夫。大家看着我的花斑都笑了,给我起各种各样古怪的名字。别说我,就连我妈都不明白这些名字的意思。在我们的本家和亲戚当中,至今没有一个是花斑的。但我们都没想到这有什么不吉利。我的体格和力气当时就得到大家的称赞。

42、“‘瞧它多灵活啊,’一个马夫说,‘捉都捉不住它呢!’

43、“过了一会儿,领班来了,他对我的毛色也感到惊奇,甚至有点伤心。

44、“‘这丑八怪像谁啊,’他说,‘这会儿将军也不会把它留在马场里了。唉,芭芭,你这回真是存心要我好看啦。’他对我妈说。‘哪怕生个白额也好,却偏偏生了个花斑!’

45、“我妈什么也没回答,遇到这种情况她只是照例叹一口气。

46、“‘这丑八怪像什么鬼啊,简直像个庄稼汉,’他又说,‘不能把它留在马场里了,丢人哪,马倒是匹好马,好得很。’他这么说,大家看着我也这么说。过了几天,将军亲自来看我,大家又胆战心惊,又都为我的毛色把我和我妈骂了一通。‘马倒是匹好马,好得很。’谁一看到我,都这么说。

47、“开春以前,我们都分别住在母马厩里,个个同妈在一起,只有马圈顶上的雪被太阳晒化了的时候,我们才偶尔同妈一起放出来,来到铺着新鲜干草的宽大院子里。这时候,我才初次见到我的亲戚,包括近亲和远亲。也是在这时候,我看见当时的名马都带着她们的奶娃娃从各个门里走出来。这里有老荷兰,有斯密坦卡的女儿‘苍蝇’,有红毛,有骑马‘好心肠’,都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马儿,大家都带着驹子聚集在一起,在太阳底下散步,在新鲜干草上打滚,相互嗅着,像一般马儿那样。这个马圈里当时美女济济一堂的景象,我到如今还忘不了。我原来也很年轻,也很灵活,你们听了一定会感到奇怪,一定很难相信,可那是事实。当时这位维雅卓普里哈也在场,那会儿还是匹周岁的驹子——快乐,灵活,样子挺可爱,但不是我有意要得罪她,现在你们这儿都认为她血统高贵,可她当时在驹子里是最起码的。这一点她自己可以给你们证明。

48、“我的花毛很不受人喜欢,却很招马群的喜爱;所有的马都把我团团围住,欣赏我,同我嬉闹。我开始忘记人类对我花毛的品评,觉得自己很幸福。但不久我就第一次尝到了生活的痛苦,这痛苦是由我妈引起的。开始融雪了,麻雀在屋檐下唧唧啾啾地叫着,空气里春意更浓了。这时候,妈对我的态度有了变化。她的性格完全变了:一会儿她无缘无故在院子里狂奔乱跑,就她这种年龄来说,这是不成体统的;一会儿她想着心事,叫了起来;一会儿她对她的牝马姐妹又是咬又是踢;一会儿她又来嗅我,又不满地打着响鼻;一会儿她走到太阳底下,把头搁在她表姐‘老板娘’的肩上,把她的背搔上好一阵,又把我从奶头底下推开。有一次,领班的马夫来了,吩咐给她戴上笼头从马房里带走。她叫起来,我也跟着叫了一声,向她扑去;可她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马夫塔拉斯一把抱住我;妈一被牵出去,门就关上了。我猛地冲过去,把马夫摔倒在干草上,可是门已经关上了,我只听见妈的叫声越去越远。在这叫声里,我已经听不出召唤,只听出另一种表示。回答她的叫声的是远处一个雄壮的声音,后来我知道那是陶勃雷一世。他当时在两个马夫左右护送下来同我妈相会。我记不得塔拉斯是怎样从我的马房里走出去的,因为我实在太伤心了。我觉得我从此失去了母爱。我想,这一切都因为我是个花斑,我想起人们对我毛色的意见,恼火极了,就用头和膝盖猛撞马房的墙壁,一直撞到我浑身大汗淋漓,精疲力竭。

49、“过了一阵,妈回到我那儿。我听见她急急地用异样的步子穿过走廊跑到我们房里来了。人们给她打开门,她变得那样年轻、漂亮,我简直不认得她了。她嗅着我,打了个响鼻,高兴地叫起来。我从她的整个表情上看出,她不爱我了。她讲给我听,陶勃雷长得多么英俊,她多么爱他。这种会面继续着,而我同妈之间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冷淡了。

50、“不久我们给放出去吃草。从这时起,我尝到了新的快乐,弥补了失去的母爱。我有了朋友和同伴,我们一起学吃草,学着像大马那样叫,翘起尾巴,在妈妈的周围兜圈子。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我的一切过失都被原谅了,大家都爱我,都宽宏大量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我就遭到了一场大灾难。”骟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马群那儿走开。

51、天色早已破晓。大门格格地响着,聂斯捷尔走进来。马群散开了。牧马人整顿好骟马身上的鞍子,把马群赶了出去。

52、马群一被赶出去,它们就又聚集在花斑骟马的周围。

53、“8月里,人们把我同妈分开了,”花斑骟马继续说,“我并不感到特别悲伤。我看到我妈已经怀了我最小的弟弟,著名的乌桑,我也同以前不一样了。我并不妒忌,但我觉得我对妈比较冷淡了。此外,我知道,我一离开妈就要进驹子的宿舍,两三匹一间,所有的驹子天天都成群结队地放到野外。我同宝贝合住一间。宝贝是匹骑马,后来成了皇帝的坐骑。他被画了像,塑了像。可当时它还是匹普通的乳驹,长着一身细软光滑的皮毛,脖子像天鹅,腿像琴弦一般又细又直。他总是很快活、善良、亲切,总是喜欢玩,喜欢舔舔人家,同马或者人开开玩笑。我同他生活在一起,不知不觉成了朋友。这友谊在我们的青年时代一直保持着。他快乐而轻浮。他那时已经在谈恋爱了,他调戏小牝马,嘲笑我的淳朴无知。算我倒霉,我出于自尊心模仿起它来了;不久我也陶醉在爱情里。我这种早熟是我一生发生巨大变化的原因。我就这样入迷了。

54、“维雅卓普里哈比我大一岁,我同她特别要好;但到了秋末,我发现她看见我害臊起来了……但我不打算讲我初恋的全部悲剧,她自己准记得我对她的狂恋,结果就发生了我一生中最重大的变化。当时牧马人都奔来把她赶走,把我打了一顿。傍晚把我赶到一个特别的马房里;我叫了一个通宵,仿佛预感到明天将要发生的事件。

55、“第二天早晨,将军、领班的马夫、别的马夫和牧马人都来到我的屋外走廊里。一场可怕的喧闹开始了。将军叱责领班,领班辩护说,他没有吩咐把我放出去,是马夫们自作主张这样做的。将军说他要抽打所有的人,还说驹子说什么也不能保留。领班答应一切照办。他们这才停止争吵,走掉了。我什么也不明白,但我看出他们在策划什么事情对付我。”

56、“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就不再嘶叫,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了。在我的眼里,整个世界都变了,我觉得什么都不可爱,我闷闷不乐,沉思默想起来。最初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甚至不吃,不喝,不走动,至于玩,连想都不想了。有时我也想到尥蹶子,跑跑,叫叫,可是立刻就出现一个可怕的问题:何必呢?干什么呀?这样最后的一点劲儿也就没有了。

57、“一天傍晚,我被牵出去训练,马群正好从田野里回来。我老远就看见滚滚的灰沙和我们那些母马的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我听见欢乐的叫声和蹄声。我站住了。虽然马夫拉着笼头绳子,勒痛我的后脑勺,我还是抬头眺望渐渐跑近来的马群,好像眺望一去不复返的幸福一样。她们跑近了,我一个个地认着——全都是我所熟悉的美丽、庄重、强健、肥壮的马儿。她们中间有的也在朝我看。我不再感觉马夫拉笼头的疼痛。我忘乎所在,不由自主地照例嘶叫起来,快步急急跑去;可是我的嘶叫听起来忧郁、可笑、不成体统。马群里谁也没有嘲笑我,可是我发现她们中有许多马儿出于礼貌避开我。她们显然觉得讨厌、可怜、害臊,主要是觉得我可笑。她们笑我那细长呆板的脖子和大头(我在这个时期里瘦多了),笑我又长又笨的腿,笑我照习惯围着马夫兜圈子小跑的难看步法。谁也没有回答我的嘶叫,大家都避开我。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明白我同她们永远疏远了,也不记得当时我是怎样跟着马夫回家的。

58、“以前我的性格就很严肃,并且爱好沉思,如今身上更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我身上受到人们如此蔑视的花斑,我遭到的意料不到的奇怪灾难,以及我感觉到而无法解释的在马场里的特殊地位,都弄得我闷闷不乐。我思索着人们因为我有花斑而斥责我的不公平,我思索着母爱和一切女性的爱随生理条件的变化而变化无常,最主要的是我思索着同我们关系密切、我们称之为人类的那种奇怪动物的本性。这种本性决定了我在马场里地位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我是感觉到的,但无法理解。这种特殊性和成为它基础的人类的本性,我是通过下面一件事才懂得的。

59、“这事发生在冬天过节的时候。整整一天都没有给我吃的,也没有给我水饮。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马夫喝醉了酒。当天领班的马夫来到我那里,看到没有饲料,就用最难听的话把那个不在场的马夫臭骂一通,然后走掉。第二天,马夫和他的同伴走进我们的马房给我们上干草,我发现他脸色非常苍白,神情十分悲伤;尤其是在他长长的脊背上显出疼痛难当的样子。他怒气冲冲地把干草从栅栏外面扔进来,我刚要把头从他的肩膀上伸过去,他却狠狠地往我脸上打了一拳,打得我跳了开去。他还用靴子踢我的肚子。

60、“‘要不是这浑身生疮的东西,就不会出这种事了。’他说。

61、“‘这话怎么讲?’另一个马夫问。

62、“‘伯爵的马他是不来看看的,可他自己的驹子一天倒要来看上两次。’

63、“‘难道花斑送给他了吗?’另外一个马夫问。

64、“‘是卖的还是送的,只有狗才知道。伯爵的马哪怕全饿死也没关系,可是怎么可以不给他的驹子上料。他叫我躺下,就动手打起来了。没有一点基督徒的良心。对牲口比对人还宝贝,他身上准没有挂十字架,他自己还数着数,这蛮子。连将军也不会这样,把整个背都给打烂了,真是没有一点基督徒的良心。’

65、“他们谈到鞭笞和基督徒的良心,这些我是明白的,可是我完全弄不懂‘自己的,他的驹子’这一类话的意思,我只看出人们认为我和领班马夫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当时可实在弄不懂。直到过了好多时候,把我同其他的马分开养,我才明白它的意思。当时我说什么也弄不懂,把我说成一个人的私有财产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把我这样一匹活生生的马说成是‘我的马’实在别扭,就像说:‘我的土地’,‘我的空气’,‘我的水’一样别扭。

66、“但这些字眼对我的影响可大了。我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我同人类发生了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后,我才懂得人类对这些古怪字眼是怎样解释的。它们的意义就是:在生活中人类不是受事业支配,而是受字眼支配的。他们喜欢的,不是尽可能去做些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而是尽可能对各种东西使用他们约定的字眼。他们认为非常重要的字眼就是:‘我的,我的,我的,’他们用这个字眼来谈各种东西、各种动物、各种对象,甚至于用来谈土地、人和马。他们规定每一样东西只有一个人可以说我的。谁能照他们规定的花样,把最多的东西说成我的,谁就是他们中间最幸福的人。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明白,但这是事实。我以前费了好大劲给自己解释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可是事实证明我的解释是不对的。

67、“譬如,在把我叫做自己的马的那些人中,有许多人并不驾驭我,驾驭我的完全是另外一些人。喂我的也不是他们,而完全是另外一些人。待我好的也不是他们——那些把我叫做自己的马的人,而是马车夫、马医,总之都是一些旁人。后来,扩大了观察的范围,我相信不仅是对我们马,对任何东西使用我的这个字眼并没有什么理由,它只是反映人类低级的没有理性的本能——他们把这说成是私有感或私有权。一个人说:我的房子。可他从来不在里面住,他只关心房子的建筑和维修。一个商人说:我的铺子。譬如说,我的呢绒铺子。他却没有一件衣服是用他铺子里的上等料子做的。有些人把土地称为我的土地,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块土地,也没有在上面走过。有些人把另外一些人称作他们的人,其实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些人,而且他们总是伤害那些人。有些人把女人称为自己的女人或者妻子,而这些女人却与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人们在生活中不是争取多做些他们认为好的事情,而是追求把更多的东西称为自己的。现在我相信,人类同我们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因此,不说我们比人类优越的其他地方,光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大胆说一句,在生物等级的分类上,我们比人类要高一级:支配人类活动的,至少就我所接触到的,是一些字眼;而支配我们的活动的,却是事业。因此,领班的马夫就有权把我说成是我的马,并因此鞭笞了那马夫。这个发现使我大为惊讶,它同我的花斑毛色在人们中间引起的思想和议论,以及我妈把我抛弃在我身上所引起的沉思,这一切都促使我变成一匹现在这样的严肃而深思的骟马。

68、“我有三重不幸:我有一身花斑,我是一匹骟马,人们还认为我不同于别的一切动物,我既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我自己,我是属于领班马夫的。

69、“他们这样看待我引起了许多后果。首先就是把我单独喂养,喂得好一些,更多地用调马索来训练我,较早让我拉车。我第一次拉车还不满三岁。我记得,那个认为我是属于他的领班马夫第一次亲自来给我套车,他带了一群马夫来,满以为我会闹事或者反抗。他们硬把我的嘴唇扳开。他们用绳子把我绕起来,牵到车辕中间;他们在我背上套上一副很宽的十字皮带,把它缚在车辕上,不让我尥蹶子;其实我正在等待机会表示我对劳动的热爱。

70、“他们感到惊奇,因为我走起来像一匹老马。他们开始训练我,我开始练习小跑。我每天都有很大的进步,因此过了三个月,将军本人和别的许多人对我的跑步都大为称赞。奇怪的是,正因为他们认为我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领班马夫的,所以对我的跑步成绩抱着另一种态度。

71、“人们训练驹子,训练我的弟兄们,测量他们的耐力,都来欣赏他们,让他们驾镀金的轻便马车,给他们披上珍贵的马衣。我拉着领班马夫的普通马车,为他的事往契斯明卡和别的村子奔驰。这一切都因为我是花斑的,但主要的是,他们认为我不是伯爵的马,我是领班马夫的私有物。

72、“明天要是我们还活着,我就告诉你们,领班马夫心目中的私有权在我身上造成了怎样严重的后果。”

73、这一天,从早到晚,群马对霍斯托密尔都特别尊敬。但聂斯捷尔的态度还是那么粗暴。庄稼汉的那匹杂色马已经走到马群旁边,嘶叫起来,褐色小牝马又在卖弄风情了。

74、月亮出来了,它像一把狭长的镰刀,照耀着站在院子中央的霍斯托密尔。群马聚集在它的周围。

75、“由于我不属于伯爵,不属于上帝,而属于领班马夫,这就引起最可怕的后果,”花斑骟马继续说下去,“高速奔驰本来是我们马的主要功劳,竟成了我被驱逐的原因。他们在圈里训练‘天鹅’,领班马夫刚好驾着我从契斯明卡回来,就在圈旁停下。‘天鹅’从我们旁边跑过。他跑得很好,但他毕竟有点卖弄,没有经过像我那样严格的训练,不能做到一只脚一接触到地面,另一只脚立刻离开地面,不浪费一点力气,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天鹅’从我们旁边跑过,我闯进跑马场,领班马夫没有制止我。‘嘿,让我的花斑试一试怎么样?’他大声叫道,当‘天鹅’第二次同我并排时,他就放了我。‘天鹅’已经跑得上了劲,因此第一场我落后了,但第二场我就追上去,挨近他的跑车,和他并排,接着又超过了他。人们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这样。我比他跑得快。这使大家都大为惊讶。他们决定把我卖到远处去,不让走漏一点风声。‘要是让伯爵知道,那就糟了!’他们这么说。他们就把我卖给一个马贩子当辕马。我在马贩子那儿待了没多久。有个骠骑兵要补充马匹,把我买了去。这事真是太不讲理,太残酷了,因此当人们把我带出赫列诺伏,永远离开我所珍惜的一切时,我反而感到高兴。我在他们中间实在太受罪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爱情、荣誉和自由,可是在我的面前呢,却只有劳动、屈辱,屈辱、劳动,一直到生命结束!为什么呢?因为我是花斑的,我就只能做某些人的马。”

76、这天晚上,霍斯托密尔没能再讲下去。马圈里发生了一件事,弄得所有的马都惊慌失措。怀驹过期的牝马“老板娘”起初听着故事,忽然转过身去,慢吞吞地走到棚舍下,在那边大声哼哼起来,引起群马的注意。接着它躺下去,接着又站起来,又躺下去。上了年纪的母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年轻的都慌了神,它们抛下骟马,围住身体不舒服的牝马。天快亮的时候,出现了一匹新生的驹子,颤巍巍地用四条小小的腿儿站着。聂斯捷尔把领班马夫叫来。他们把牝马连同驹子带到一间马房里,把其余的马赶走了。

77、晚上,等到大门关上,万籁俱寂,花斑骟马又继续讲它的身世:

78、“在我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的过程中,我对人和马作了许多观察。我在两个主人那里待得最久:一个是当上骠骑兵军官的公爵,另一个是住在圣尼古拉教堂旁边的老太婆。

79、“我在骠骑兵军官那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80、“虽然他是我遭到毁灭的原因,虽然他从来不爱任何人,不爱任何东西,我当时却因此喜欢他,现在也还是喜欢他。他漂亮,幸福,有钱,因此不爱任何人,可我就因为这个缘故喜欢他。你们了解我们做马的这种高尚的感情。他的冷酷,他的残忍,我对他的从属地位,使我特别爱他。在我们美好的日子里,我有时想,‘打死我吧,赶死我吧,我会因此觉得幸福的。’

81、“领班马夫以八百卢布的代价把我卖给马贩子,骠骑兵军官又从马贩子那儿把我买下来。他所以把我买下,因为谁也没有一匹花斑马。这是我最美好的时光。他有一个情妇。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我天天把他送到这女人那儿,或者把这女人送到他那儿,或者把他们俩一起送到某个地方。他的情妇是个美人,他是个美男子,他的车夫也是个美男子。因此我全爱他们。我的日子过得不错。我的生活是这样的:一早马夫就来给我洗刷,不是车夫,是马夫。马夫是个从农夫中挑选出来的小伙子。他打开房门,放出马的气味,铲掉马粪,解下马衣,用刷子刷我们的身体,又拿马篦篦下一条条白色的污垢,敲落在被马蹄铁踩坏的地板上。我开玩笑地咬咬他的袖子,顿顿脚。然后他把我们一匹匹带到一大桶冷水旁边。那小伙子就欣赏着被他洗刷得光滑发亮的花斑,欣赏着那蹄子很宽的像箭一般直的腿,欣赏着光滑的臀部和背——简直可以在那上面睡觉呢。他们把干草堆在高高的栅栏后面,又把燕麦倒在栎木食槽里。车夫头费奥芳也常常到这里来。

82、“主人和车夫很相像。两个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除了自己谁也不爱,因此大家都很喜欢他们。费奥芳穿着红衬衫、黑绒布灯笼裤和腰部打褶的外衣。我喜欢他开玩笑:有时过节,他穿着这种腰部打褶的外衣,身上涂了香油,走到马房里来,大声叫道:‘喂,畜生,你忘啦!’说着又用草叉柄戳戳我的大腿,但总是一点也不痛,他这只是闹着玩的。我立刻明白他是在开玩笑,我就贴起一只耳朵,龇龇牙。

83、“我们那里有一匹拉双套车的黑驹子。他们常常在夜里把我同他套在一起。这怪物不懂得开玩笑,却凶得像恶鬼。我同他并排站着,中间隔开一道矮栅栏,有时我们就认真地相互咬着,闹了起来。费奥芳可不怕他。有时候,他一直走过来,大喝一声,仿佛要揍他,其实并不,费奥芳只是给他戴上笼头。有一次我同他一起拉车奔下库兹涅茨桥。主人也好,车夫也好,他们都一点也不怕,两人都笑着,吆喝着桥上的人群,驾驭着,转来转去,因此没有压着一个人。

84、“我为他们效劳,牺牲了我最出色的长处和半条性命。当时他们给我饮水饮得过了头,赶路赶断了腿。尽管这样,这还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总是在十二点钟来套车,给我的蹄子抹上油,前额和鬃毛洒上水,把我拉到车辕里。

85、“雪橇是柳条编的,上面铺着丝绒,挽具上有小巧的银扣子,缰绳是丝织的,一度还是抽花的。套具是那么合身,等所有的缰绳和皮带系住扣好,简直分辨不出哪里是套具,哪里是马的身体。他们总是毫不费劲地在棚舍里把车套好。费奥芳走出来,他的屁股比肩膀还宽,肋下束了一根红腰带,察看了一下套具,就坐下来,掖起长袍,一只脚伸进踏镫,总是说句把笑话,挂上那条从来不打我、只是做做样子的鞭子,说声‘走’!我慢吞吞地走出大门,每走一步都耍些花样。厨娘走出来倒泔脚水,总要站在门口瞧一瞧。农夫扛柴火到院子里,总是把眼睛睁得老大。我出了大门,跑了一程,又停下来。仆人们走出来,车夫们把车赶在一起,攀谈起来。大家一直等着,有时我们在大门口差不多站上三个钟头,偶尔也有跑上一阵,转个弯,又停下来的。

86、“最后门口传出响声,头发花白的吉洪穿着燕尾服,挺着大肚子跑出来,叫道:‘过来吧!’当时还没有那种愚蠢的说法:‘前进’,仿佛我不知道拉车不能‘后退’,只能‘前进’似的。费奥芳咂了一下嘴,车子驶了过去,公爵神气活现地匆匆走出来,仿佛无论是雪橇,马儿,还是那个弓着背、吃力地伸着双臂的费奥芳,都平淡无奇,不屑一顾。公爵头戴高筒军帽,身穿皮大衣,灰色的海龙皮领子遮住他那眉毛乌黑的红润的漂亮脸儿——这么漂亮的脸儿是永远不该遮住的。他走出来,军刀、马刺和铜鞋跟碰得铿锵作响。他匆匆从地毯上走过去,根本不理我,不理费奥芳,不理大家所感兴趣的东西。费奥芳咂了一下嘴,我拉紧缰绳,恭恭敬敬地把车拉到门口停下来。我瞟了一眼公爵,扬了扬头和细长的额鬃。公爵情绪很好,偶尔同费奥芳开个玩笑,费奥芳稍稍转过他那漂亮的头,回答着。他没有放下手,用缰绳做着只有我能勉强察觉和懂得的动作。于是一二三,我抖动身上的每块肌肉,把雪和泥浆往雪橇的前部踢去,步子越来越大地向前奔驰。那时也没有现在那种愚蠢的叫法:‘驾!’——仿佛车夫身上什么地方作痛,那时都含混地叫:‘喂,小心啦!’费奥芳就叫起来:‘喂,小心啦!’于是行人闪到一边,站住。他们都歪着脖子瞧着漂亮的骟马、漂亮的车夫和漂亮的老爷。

87、“当年我最爱超过别的快马。有时候,我同费奥芳老远看见一辆值得追赶的雪橇,我们就像一阵风似的追上去,渐渐地越来越接近它,我把泥浆溅到那辆雪橇的后背,同那雪橇上的乘客并驾齐驱,我朝他头上打了个响鼻,接着又同辕鞍、同车轭并齐,后来就看不见那雪橇,只听见它落在后面越来越远的声音。而公爵、费奥芳和我都不做声,装成我们只是在赶路,根本没注意那些在路上遇见的驾着劣马的人的样子。我喜欢超过人家,但我也喜欢遇见好的快马;只一刹那工夫,一个声音,一个目光,我们就分道扬镳,又单独地各奔前程了。”

88、大门格格地响起来,传来了聂斯捷尔和华西卡的声音。

89、天气开始变了。阴沉沉的,早晨连露水也没有,但很暖和,蚊子成群,纠缠不清。马群一赶回来,马儿又都聚集在花斑骟马周围,花斑骟马就讲完自己的身世:

90、“我的幸福生活不久就结束了。这样的日子我只过了两年。第二年冬末发生了一件对我来说最快乐的事,接着我就遭到最大的灾难。这件事出在谢肉节,我拉着公爵去赛马。参加比赛的有‘缎子’和‘公牛’。我不知道公爵在亭子里做什么,但知道他走出来吩咐费奥芳把雪橇赶进圈子里去。我记得把我带到圈子里,指定位置,也给‘缎子’指定位置。‘缎子’身上骑一名护送赛车的骑手,我照例拉了一辆城里式样的雪橇。在转弯的地方,我把它抛在后面了。一片欢笑和狂叫向我致敬。

91、“当我被牵出来时,人群跟着我走来。有五六个人向公爵出价几千卢布要买我。公爵只是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笑。

92、“‘不,’他说,‘这不是一匹马,这是一个朋友,就是拿金山来我也不卖。再见了,各位先生,’他掀开车毯,坐下来。

93、“‘到斯托任卡街!’这是他情妇住的地方。我们就飞一样跑去了。这是我们最后一个幸福的日子。

94、“我们来到她家里。他一向把她称为他的,她却爱上了别人,跟着那人跑了。他在她住的地方知道了这消息,当时已经五点钟,他没有把我换下来,就驾着我去追她。他竟用鞭子抽我,逼着我狂跑,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生平头一次乱了步法,我感到害臊,很想改正过来,但忽然听见公爵没命地叫道:‘快跑!’他扬起鞭子,忽地一声往我身上抽来。我就拼命狂跑,一条腿不断撞在前座的铁条上。我们跑了二十五里地才把她追上。我把他送到了,可是整个晚上直打哆嗦,一点东西也吃不下。第二天早晨给我喝水。我喝了水,从此就不再像我以前那个样子了。我病了,人们折磨我,把我弄成残废——人们却把这说成是医治。蹄子剥落了,脚肿了,弯曲了,胸脯凹了进去,全身软弱无力。他们把我卖给了马贩子。他用胡萝卜和别的东西喂我,弄得我完全不像原来的样子,但可以骗骗外行人。我没有力气,跑路也跑不动。此外,马贩子还折磨我:买主一来,他就走进我的马房里,拿起鞭子狠狠地抽我,吓唬我,弄得我简直要发疯。然后他抹去我身上的鞭痕,把我拉出去。一个老太婆向马贩子把我买下了。她常常驾着我到圣尼古拉教堂去,还要鞭打车夫。那车夫在我的马房里哭。我这时才知道眼泪里有一种咸滋滋的可口味道。后来老太婆死了。她的账房把我带到乡下,卖给一个卖布的行商。后来我吃小麦吃得太多,就病得更厉害了。他们又把我卖给一个农夫。我在他那里耕地,几乎什么也不吃,我的一条腿被犁铧割伤。我又病了。一个吉卜赛人把我换了去。他把我折磨得好苦,最后又把我卖给这里的账房。我就这样来到了这里。”

95、大家都默不作声。天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

96、第二天傍晚,马群回家,看见主人同一个客人在一起。茹尔德巴走近家门,从眼梢上看见两个男人:一个是戴着草帽的少东家,另一个是又高又胖、皮肉松弛的军人。老牝马斜眼瞧了瞧人,转过身,走到主人旁边;那些年轻些的马都惊慌起来,踌躇不前,特别是当主人陪着客人有意走到马群中间,相互指点着什么,交谈着的时候。

97、“这一匹我是向伏耶伊科夫买的,是匹菊花青。”主人说。

98、“这匹年轻的白脚黑马是谁的?好极了。”客人说。他们走走停停,品评了许多马儿。他们也注意到那匹褐色小牝马。

99、“这是我家骑马赫列诺伏传下来的种。”主人说。

100、他们一路走去,无法一一把每匹马都看个仔细。主人叫唤聂斯捷尔,老头儿连忙用靴跟敲敲花斑骟马的两肋,急急地小步跑来,花斑骟马跛着一条腿跑来,但跑得那么兴冲冲,看来即使叫它拼着命跑到天涯海角,它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它甚至准备大跑一阵,甚至试着从右脚起步。

101、“瞧,我敢说全俄国没有比这更好的马了。”主人指着一匹牝马说。客人称赞了一番。主人兴奋地一会儿走,一会儿跑,指着每一匹马,讲着他们的来历和品种。客人显然听厌了主人的介绍,就想出一些问题来,装出对这些马很感兴趣的样子。

102、“是的,是的。”他心不在焉地说。

103、“你瞧瞧,”主人没回答他,径自说下去,“你瞧瞧脚……我花了好多钱才弄到手的,我已经有一匹它生的驹子,三岁,能跑了。”

104、他们就这样差不多把所有的马都品评了一遍。主人再也没有什么好夸耀的了。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105、“走吧。”他们向大门口走去。客人高兴的是参观完毕,可以回家去,回家吃喝,抽抽烟,因此情绪很好。他们从骑在花斑骟马背上的聂斯捷尔旁边走过,客人用肥大的手拍了拍花斑骟马的屁股。

106、“嗬,一身花毛!”他说:“我原来也有这样一匹花斑的,我记得对你说过了。”

107、主人听见不是在讲他的马,就没再听下去,只回头看看,仍旧瞧着他的马群。

108、忽然在他的耳旁响起一声笨拙、虚弱而衰老的嘶鸣。这是花斑骟马在嘶叫,但它仿佛觉得不好意思,叫到一半就停止了。无论是客人还是主人,谁都没有注意这声嘶鸣,回家去了。原来霍斯托密尔认出这个皮肉松弛的老头儿就是它心爱的主人,曾经显赫一时的富有的美男子谢普霍夫斯科依。

109、雨继续淅淅沥沥地下着。马圈里阴沉沉的,但老爷的房子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主人家豪华的客厅里摆着豪华的晚茶。主人、主妇和来客正坐在那里吃茶点。

110、主妇坐在茶炊旁边。她怀孕了,这从她隆起的腹部、挺直而突出的形体、丰满的身子,尤其是从她的眼睛,那双温柔而庄重地瞧着的大眼睛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111、主人双手端着一盒特制的十年陈雪茄,准备在客人面前炫耀一番。据他说,这样的好烟谁家也没有。主人是个大约二十五岁的美男子,容光焕发,梳理整洁,身子保养得很好。他在家穿着一身在伦敦定制的宽大而厚实的新式西装。他的表链上挂着贵重的大坠子。衬衫袖子的金纽扣很大,镶有绿宝石。他蓄着拿破仑三世式的大胡子,胡子尖抹过香油,卷得向上翘。这种式样看来只有在巴黎才做得出来。主妇身穿一件印有鲜艳大花束的绸连衣裙;一头淡褐色头发虽然夹着假发,但是浓密而秀美,上面插着一支又大又别致的金发针;两手戴着许多手镯和戒指,珠光宝气,十分富丽。茶炊是银制的,茶具都是细瓷的。一个男仆身穿燕尾服和雪白的背心,系着雪白的领带,十分气派,像一座雕像似的站在门口,听候吩咐。家具都是雕花屈腿,光亮夺目;深色的壁纸上印有巨大的花朵。桌旁站着一只非常机灵的小狗,银颈圈铿锵发响。它有一个很难叫的英国名字,主人主妇俩不懂英语,叫起来很别扭。屋角的鲜花丛里放着一架有镶嵌的钢琴。一切都表现出时髦、豪华和高贵的气派。一切都美轮美奂,但给人一种穷奢极侈、好摆阔气、缺乏审美观念的异样感觉。

112、主人体格健壮,活跃热情,嗜好赛马,像他这样的汉子世界上是永远不会绝迹的。他们出门穿貂皮大衣,给女戏子抛掷贵重的花束,喝最贵的时行美酒,住最贵的旅馆,以自己的名义发奖,养着最会花钱的女人。

113、来客尼基塔·谢普霍夫斯科依是个四十开外的人,又高又胖,秃头,蓄着粗大的小胡子和络腮胡子。他过去一定很漂亮。现在看来体力、精神和金钱都不行了。

114、他一身是债,非工作不可,不然就得坐牢。他现在是以养马场场长的身份来到省城的。这个位置是他身居要职的亲戚给他谋得的。他穿着直领军服和蓝色裤子,这种服装除了阔佬是谁也不会给自己缝制的,衬衫也很讲究,表是英国货。皮靴底很出色,足足有一指厚。

115、尼基塔·谢普霍夫斯科依这辈子已挥霍掉两百万家产,还欠了十二万的债。有过这样的家产,生活上往往会保留着讲排场的习惯,使他可以凭信用获得贷款。这样几乎又度过十年奢侈的生活。可是十年过去了,排场完了,尼基塔的日子也就凄凉了。他开始喝酒,就是说借酒浇愁,这在从前是不曾有过的。说到喝酒,其实他从来没有开始过,也从来没有结束过。他的沉沦最明显地表现在他目光的闪烁(他的目光开始躲躲闪闪)、语调和举动的犹豫上。这种惶惑不安的神情使大家吃惊,因为以前没有过,是新近才出现的。他这人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呢,因为前不久遭受的苦难太沉重,他就变得胆战心惊,完全失去了常态。主人夫妇俩发现这一点,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心里明白,决定把这事留到上床前再详细谈论,而对这位可怜的尼基塔暂且容忍一下,甚至款待款待他。年轻主人的幸福模样使尼基塔觉得屈辱,使他回想起一去不返的幸福日子,痛苦地妒忌起来。

116、“哦,雪茄,您不在乎吧,玛丽?”他对女主人说,语气有点特别,难以捉摸,只有饱经世故的人才这样说话。这种语气客气、友好,但并不十分尊敬,是交际场中老手对情妇而不是对妻子说话时用的。但他绝不是存心侮辱她,相反,他现在巴不得去奉承她和她的主人,虽然他决不会承认这一点。不过,同这一类女人这样说话,他已经习惯了。他知道,要是他像对待一位贵夫人那样对待她,连她自己也会觉得奇怪,甚至感到屈辱的。再说,对一位同自己地位相等的人的正式妻子,必须保持一定的礼貌。他对这类贵夫人一向很恭敬,但并非因为他同意那些杂志(他从来不读这种废料)上所宣扬的要尊敬每个人的人格、婚姻之类毫无意义的论调,而因为凡是规规矩矩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虽然落魄了。

117、他拿了一支雪茄。但主人却笨手笨脚地拿出一把雪茄来敬客人。

118、“不,你试试,多出色。拿去吧!”

119、尼基塔一手推开雪茄,眼睛里隐隐约约地闪过屈辱和羞惭的神色。

120、“谢谢,”他掏出雪茄烟盒,“尝尝我的。”

121、主妇很敏感。她发觉这一点,连忙对他说:

122、“我很喜欢雪茄。要不是我周围已经个个都在抽了,我自己也想抽呢。”

123、她说着温柔地嫣然一笑。他淡淡地回了她一个微笑。他少了两颗牙齿。

124、“不,你拿这种吧,”迟钝的主人又说,“另一种淡一些。弗里茨,”他用德语说,“再拿一盒来,那边有两盒呢。”

125、“你喜欢哪一种?凶一些的?这些很好。你全拿去吧。”他又把雪茄塞给客人。他显然因为有机会炫耀他的珍藏感到很得意,旁的什么也没注意。谢普霍夫斯科依抽起烟来,连忙把开了头的话题谈下去。

126、“你花了多少钱才把‘缎子’弄到手的?”他问。

127、“花得可多了,五千还不止,但我是有把握的。下了多好的驹子啊,不瞒你说!”

128、“能跑了吗?”谢普霍夫斯科依问。

129、“跑得可好了。如今它的儿子已经得过三次奖了:在图拉、莫斯科和彼得堡同伏耶伊科夫的乌骓马比赛过。要不是那个机灵的骑手四次制止它狂跳,它会落后的。”

130、“它肥了一些。我老实对你说,有一点荷兰马的味道。”谢普霍夫斯科依说。

131、“至于那些母马吗?我明天给你看。陶勃雷,我花了三千。拉斯科娃,我花了两千。”

132、主人又列举起他的财产来。主妇看出谢普霍夫斯科依很厌烦,但他假装听着。

133、“不喝了。”主人说,又继续讲下去。她站起来,主人拦住她,搂着她吻了一下。

134、谢普霍夫斯科依望着他们,并且为了讨好他们,勉强笑了笑,但当主人站起来,搂着主妇走到门帘那边去时,他的脸色顿时变了。他长叹一声,皮肉松弛的脸上忽然现出绝望的神色,甚至还有点愤恨的样子。

135、主人回来了,笑眯眯地在尼基塔对面坐下。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136、“对了,你说是向伏耶伊科夫买的。”谢普霍夫斯科依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137、“是的,我买了‘缎子’,我说过了。我老想在杜波维茨基那儿买几匹牝马,可他剩下的都是些废料。”

138、“他破产了。”谢普霍夫斯科依说,忽然住了口,向周围扫了一眼。他记起他还欠这个破了产的人两万卢布呢。要是有人说到谁“破产”,那准是在说他。他不做声了。

139、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主人在脑子里盘算着向客人再吹嘘些什么,谢普霍夫斯科依在考虑,怎样才能表示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破产的人。但两人都头脑迟钝,尽管都拼命用雪茄来提精神。“唉,什么时候喝酒啊?”谢普霍夫斯科依想。“一定得喝点酒,不然跟他在一起会闷死的。”主人想。

140、“那你在这儿还要待好久吗?”谢普霍夫斯科依问。

141、“再待个把月。怎么样,我们吃饭吧?弗里茨,饭好了吗?”

142、他们走到餐室里。餐室的灯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放满蜡烛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苏打水瓶、人像瓶塞、车料玻璃瓶装的美酒、特制的冷盘和伏特加。他们喝了吃,吃了喝,话匣子又打开了。谢普霍夫斯科依满面通红,毫无顾忌地说了起来。

143、他们谈到女人。谁那儿有什么女人:吉卜赛女人,舞女,法国女人。

144、“怎么,你把马蒂埃抛弃了?”主人问。这是使谢普霍夫斯科依倾家荡产的情妇。

145、“不是我抛弃她,是她抛弃我。唉,老弟,想起来,我这辈子花掉的钱真可观呢!现在我要是有一千卢布就快活了,真的,我要离开所有的人。我在莫斯科待不下去了。唉,有什么好说的!”

146、主人听着谢普霍夫斯科依的话,感到乏味。他想谈谈他自己——吹嘘吹嘘。可是谢普霍夫斯科依还想谈他的事,谈他辉煌的往事。主人给他斟了酒,等他一结束,就好讲他自己的事,讲他现在怎样办了一个谁也没有过的出色的养马场。还有,他的玛丽不仅是为了钱,而且还真心实意地爱他。

147、“我想告诉你,在我的养马场里……”他一开口,谢普霍夫斯科依就把他的话打断。

148、“以前,我可以说,”谢普霍夫斯科依又说起来,“我爱过日子,也会过日子。说到赛马,那你倒说说,你这里哪一匹跑得最快?”

149、主人高兴的是又有机会讲他的养马场了。他刚开口,却又被谢普霍夫斯科依打断。

150、“是啊,是啊,”他说,“你这养马场老板只是为了出风头,而不是为了兴趣和生活。我过去可不是这样。我刚才对你说过,我有过一匹拉车的马,花斑的,就同你那个牧马人骑的一样。哦,可真是匹好马!你不会相信的;这是1842年的事,我刚来到莫斯科。我跑到马贩子那儿,看见一匹花斑骟马,是匹良种。我一看就喜欢。价钱吗?一千卢布。我很喜欢,就买下来拉车。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马,你也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论速度,论力气,论外形,我都没有见过比它更好的马。你那时还是个孩子,你还不会知道,但我想你一定听说了。全莫斯科都知道它。”

151、“是的,我听说了,”主人勉强应和说,“但我想给你讲讲我自己那些……”

152、“那你也听说了。我把它买下来,没有问品种,也没有要证书;后来我才打听到,我是同伏耶伊科夫一起打听到的。这是刘别兹内一世的儿子,叫霍斯托密尔。霍斯托密尔的意思就是量粗麻布。[9]因为它身上有花斑,毛色不纯,赫列诺伏养马场就把它卖给领班马夫,那家伙把它骟了,又卖给马贩子。这样的好马再不会有了,老弟!‘唉,时光过去了,唉,我的青春哪!’”他唱了一句吉卜赛的歌。他有点醉了。“唉,真是好时光啊!那时我才二十五岁,每年有八万卢布收入,没有一根白头发,牙齿颗颗像珍珠。不论干什么,总是得心应手。可现在全完了。”

153、“哦,那时候还没有这样快的速度,”主人抓住对方停顿的机会说,“我告诉你吧,我的头一批马已经会跑了……”

154、“你那些马!那时的马快多了。”

155、“快多了。到如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莫斯科驾着它去比赛。我那些马都不在那边。我不喜欢跑马,我有过纯种的‘将军’、肖列、穆罕默德。我总是驾花斑。我的车夫是个好小子,我喜欢他。他也变成酒鬼了。我就这样去比赛。有人说:‘谢普霍夫斯科依,你几时弄到的跑马啊?’我说:‘你们那些老爷马,去它们的,我那匹拉车的花斑准能超过你们所有的马。’他们说:‘哼,超不过的。’我说:‘赌一千卢布。’我们击了掌,赌定了。大家起跑了。它快了五秒钟,我赢到一千卢布。这算得了什么?我驾着纯种的三驾马车,三小时跑了一百俄里。这事全莫斯科都知道。”

156、谢普霍夫斯科依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吹起牛来,弄得主人简直一句话也插不进,只好垂头丧气地坐在对面,不断给自己和给他斟酒解闷。

157、天蒙蒙亮了。可他们还坐着。主人觉得十分无聊。他站起身来。

158、“睡觉就睡觉吧。”谢普霍夫斯科依也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地说,气喘吁吁地走到给他安排的屋子里去。

159、“真的,他真叫人受不了。喝醉了酒就吹个没完。”

160、谢普霍夫斯科依和衣躺在床上,重重地喘着气。

161、“我好像吹了不少牛,”他想,“哼,管他的。酒真不错,可他是个大混蛋。身上一股铜臭。我也是个大混蛋,”他自言自语,接着哈哈大笑,“过去我养女人,如今女人养我。是啊,文克列尔莎养我,我向她要钱。她男人这是活该,他这是活该!不过衣服得脱掉,靴子脱不下了。”

162、“喂,喂!”他叫道,但派来伺候他的仆人早就睡觉去了。

163、他坐起来,脱掉军服、背心,勉强脱下裤子,可是靴子脱了半天脱不下来,大肚子很碍事。好容易脱掉一只,另一只横脱竖脱,脱得气喘吁吁,把他累坏了。结果就一只脚卡在靴筒里,倒在床上,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弄得整个屋子都充满烟草、酒和肮脏的老年人的气味。

164、这天夜里,要不是华西卡干扰,霍斯托密尔是还能回想起一些什么事来的。他给它披上马衣,骑着它跑了一会儿。天快亮的时候,他把它同农夫的一匹马一起拴在酒店门口。两匹马互相舔着。早晨骟马走到马群里,老是搔痒。

165、“什么东西痒得这样厉害啊。”骟马想。

166、过了五天。马医请来了。他高兴地说:

167、“疥疮。让我把它卖给吉卜赛人吧。”

168、“何必呢?宰了吧,今天就把它干掉。”

169、早晨晴朗无风。马群放牧去了。霍斯托密尔留下。来了一个又黑又瘦又脏的人,样子古怪,长袍上溅满一种黑糊糊的东西。这是一个屠马夫。他看也不看,一把抓住套着霍斯托密尔的笼头绳子,把它拉走。霍斯托密尔像平时一样拖着脚步,后脚缠着干草,头也不回,安静地走去。走出大门,它向井那边走去,可是屠马夫拉住笼头说:“用不着喝了!!”

170、屠马夫和跟在后面的华西卡走到一所砖房后面的洼地上站住,仿佛在这个最普通的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屠马夫把缰绳交给华西卡,脱去长袍,卷起袖子,从靴筒里拿出刀和磨刀石,动手磨刀。骟马朝缰绳伸过头去,无聊得想嚼嚼绳子,但够不着,只好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它的嘴唇挂下来,露出磨损的黄牙。它在磨刀声中打着瞌睡。只有它那条伸出的红肿的病腿在微微哆嗦。忽然它觉得有人抓住它的下颚,把头往上扳。它睁开眼睛,它面前有两只狗:一只狗朝屠马夫那边嗅着;另一只坐着,眼睛望着骟马,仿佛对它有所期待。骟马对它们瞧了一眼,就用颧骨去擦擦抓住它的那只手。

171、“他们大概要给我治病吧,”骟马想,“让他们治吧!”

172、果然,它觉得他们在它喉咙上弄着什么。它感到痛,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一只脚踢了踢,但它忍住,等着下一步。接着就有一股液体像泉水般流到它的脖子和胸口。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它觉得好过多了。它的整个生命的负担也减轻了。它闭上眼睛,垂下头,谁也没有去扶住它。接着脖子也垂下来,接着四脚颤动起来,整个身子也跟着摇摇晃晃。它并不害怕,倒是觉得惊奇。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它感到惊奇,向前、向上猛冲。但四脚一离开原地,就颠踬起来,侧身倒下,它想再向前跨一步,却向着左前方横下来。屠马夫等它停止痉挛,赶开那两只跑拢来的狗,抓住一条马腿,把骟马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叫华西卡捉住一条腿,剥起皮来。

173、“原来也是匹好马呢。”华西卡说。

174、“要是壮一些,皮子就好了。”屠马夫说。

175、傍晚,马群从山上回来,那些从左边经过的马看见洼地上有一摊红的东西,狗在周围奔走忙碌,乌鸦和老鹰飞来飞去。一只狗用爪子按住马尸,摇头晃脑,把咬住的东西撕得咝咝直响。褐色的小牝马停住脚步,伸长头和脖子,好一阵吸着空气。人们好容易才把它赶开。

176、黎明时分,在老树林的谷地里,在野草丛生的林间空地上,几只头很大的小狼高兴地嗥叫着。小狼一共五只:四只大小差不多,一只最小的,头比身体还大。一只脱毛的瘦母狼,大肚子上的奶头直垂到地面,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坐在小狼对面。那些小狼就在它前面围成半个圆圈。母狼走到那只最小的前面,垂下尾巴,嘴向下伸了伸,抽搐了几下,张开牙齿锋利的嘴,使劲一咳,咳出一大块马肉来。几只大些的小狼都冲过来,但母狼威胁地向它们冲了一步,把所有的马肉都留给最小的狼吃。最小的狼仿佛生气了,咆哮着,把马肉按住,大嚼起来。母狼又同样咳出一块肉来给另一只小狼吃,接着又喂第三只。等五只小狼都喂过了,就在它们前面躺下来休息。

177、过了一星期,砖房旁边就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颅骨和两根大腿骨,其余的都被拖散了。到了夏天,收集骨头的农夫把这两根大腿骨和颅骨也拿去派了用处。

178、谢普霍夫斯科依,这个在世上吃喝玩乐了一辈子的人,他的尸体被收拾到土里可要晚多了。他的皮也罢,肉也罢,骨头也罢,都毫无用处。这具行尸走肉最后的二十年一直是人们沉重的负担,而把这具尸体埋入土里,则又一次给人们添了麻烦。早已没有任何人需要他了,人人早就觉得他是个累赘,但埋葬行尸走肉的行尸走肉仍然认为必须把这立刻腐烂肿胀的尸体穿上讲究的礼服、讲究的皮靴,放进讲究的新棺材里,四角再配上崭新的璎珞,然后把这崭新的棺材放到崭新的铅椁里,运到莫斯科,在那里掘掉古人的尸骨,就在这地方把这穿着崭新礼服、锃亮皮靴的腐烂生蛆的尸体埋葬下去,盖上浮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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