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可德语版 不可征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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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汉斯回到了厨房。那个男人原封不动地躺在地板上，还是刚才被他击倒时的那个位置，满脸血淋淋的，正在呻吟。那个女人背靠墙站立着，惊恐地望着威利。当汉斯走进来的时候，她抽了一大口气，接着便放声哭起来。威利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支手枪，身旁桌上放着半杯酒。汉斯走到桌前，把那半杯酒斟满，一口喝了下去。

2、“看起来，不那么顺手吧，小伙子。”威利嘲笑地说。

3、汉斯那沾满血迹的脸上有五个尖手指甲的深痕。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着面颊。

4、“这母狗，她恨不能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我得上点碘酒。可是，她现在没事了，该你去啦。”

5、“别说傻话了，你是个男子汉，不是吗？晚了又怎么样？反正已经迷路了。”

6、天还不黑。夕阳从农舍厨房的窗户射进来。威利犹豫了一会儿，他个子矮小，皮肤黝黑，面孔瘦削。他以服装设计为生。他不愿意让汉斯把他看作胆小鬼。他站起身来，走向汉斯进来的那扇门。那个女人看到第二个人又要去作践女儿，尖叫一声，向前扑了过去。

7、汉斯一步迈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猛地往后一推。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汉斯拿过威利的左轮手枪。

8、“别动，你们俩！”他气冲冲地用法语说，但带有德语喉音。说着他朝门口向威利点头示意，“快去，我看着他们。”

9、威利走了出去，但接着又走了回来。“那姑娘失去知觉了。”

10、他觉得浑身挺舒服，如果能再多呆片刻，那就更好。从早上他就忙着哩，特别是又骑了好几个小时的摩托车，他的四肢都酸痛了。幸亏他们不需要走太远的路，只要到苏瓦松——十或十五公里的路程就行了。他想是否能有福气弄到张床睡上一觉。当然，那个姑娘要是聪明一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11、原来是他和威利迷了路。他们向一个在田里劳动的法国农民问路，但是，他却故意指了一条错路。结果，害得他们走上一条小路。当来到这个村子时，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彬彬有礼地再问路。上级曾指示过，只要法国人规规矩矩，就不许错待他们。

12、是那个姑娘给他们打开的门，她说她不知道往苏瓦松去的路。于是，他们自己把门推开进来了。那个女人，汉斯猜一定是姑娘的母亲，告诉他们该怎么走。他们一家三个人，一个农夫，他老婆和他女儿刚吃完晚饭。桌上摆着一瓶酒。汉斯口渴得要命，那天天气酷热，他从中午滴水未沾。他就向他们要一瓶酒喝。威利在一旁补上一句说，他们会照价付钱的。威利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软弱。但是毕竟他们是战胜者。法国军队到哪儿去了呢？早就溜之大吉了。而英国军队呢，丢盔弃甲，像兔子一样，早已慌忙地逃回英伦三岛去了。胜利者可以各取所需，不是吗？不过，威利在一个巴黎服装店工作过两年，法语确实说得不错，所以才派了他目前的职务。不过，这个工作对他是有所影响的，因为生活在一个颓废的民族之中，对一个德国人来说，没有什么好处。

13、那个农夫的老婆往桌上放了两瓶酒，威利从口袋里掏出二十法郎，她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汉斯的法语不如威利，但是勉强能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且他和威利在一起经常讲法语，威利也经常给他纠正错误。正是因为威利在这方面对他很有帮助，他才跟他交上朋友的。而且他知道威利是崇拜他的。威利崇拜他，因为他身材修长，肩膀宽厚，因为他的卷发秀丽，眼色蔚蓝。他从不放过说法语的机会，现在也如此。但是那三个法国人丝毫不肯同他合作。汉斯告诉他们说，他自己也是一个农夫的儿子，战争结束后，他还是要回乡务农。他在慕尼黑读过书，因为他的母亲要他经商，但是他不喜欢，所以毕业后，他又去读农科大学。

14、“你是来问路的，现在已经问清楚了，”那个姑娘说。“把酒喝了，走吧！”

15、他刚进来的时候，没有好好端详她一下。她称不上美，但是她长着一对漂亮的深色眼睛和一个挺直的鼻子。她的面色苍白，衣着简朴，不过，看起来好象并非她的本来面目。她颇有那么一种独特的风度。战争一开始，汉斯就听到人们谈论法国女郎，说她们有着一种德国女孩子所没有的风度。（威利称之为潇洒。但是当人们问他具体是什么意思时，威利只说你得亲眼看看才能有所体会。）当然他听别人说这些姑娘只要你有钱就行，都是些冷酷无情的女性啊！反正他们过一个星期就要去巴黎了，还是由他自己来下结论吧。他们说最高司令部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指定的妓院。

16、“把你的酒喝完，咱们走。”威利说。

17、但是汉斯感到满惬意，不愿意叫人家催他走。

18、“你看起来不象一个农民的女儿。”他对那个姑娘说。

19、“那么说，你曾受过很好的教育。”

20、她耸了耸肩膀，但是他还用蹩脚的法语接着说，“你应该明白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对法国人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我们并没有宣战，宣战的是你们。而现在，我们要把法国变成一个体面的国家，使一切就绪。我们要教给你们如何工作。你们要学会顺从和守纪律。”

21、她握紧双拳盯着他，眼里充满仇恨。但是她没有说话。

22、＂你喝醉了，汉斯。＂威利用法语说。

23、“我象法官一样的清醒。我只是向他们说明真相，他们还是早知道的好。”

24、“他说得对。”她喊道，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了，“你喝醉了。现在走吧，走！”

25、“啊，你懂德语，是不？好吧，我就走。但是你得先吻我一下。”

26、她倒退了一步，躲开他，但是他抓住她的手腕。

27、农夫扑向那个德国人，汉斯松开了姑娘，用尽全身的力量向农民脸上一拳击去。老人扑倒在地板上。然后，姑娘还没有来得及跑开，汉斯就一把将她搂住，她顺势抽了他一个耳光……他冷笑着。

28、"当一个德国士兵要吻你的时候，你就这样对待他？你要遭到报应的。"

29、他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臂，正要把她拖出门外，她母亲冲了过来，抓住他的衣服，想把他拉开。这时，他一只手紧搂着姑娘，用另一只手猛地把那妇人搡开。她趔趄地撞在墙上了。

30、他用双手捂着那姑娘的嘴，不让她叫喊，跟着把她拖出了门外。这件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31、你得承认这是她自作自受。她不该打他耳光。要是她乖乖地让他吻一下，他自会走开了事。这时汉斯向倒在地上的农夫瞥了一眼，那张古怪的脸，使他忍不住笑起来，他又含笑地望了望那畏缩在墙角的妇人。她是怕该轮到她了吗？不尽然。他忆起了一句法国谚语：

32、“没什么可哭泣的，老婆子。迟早如此。”他把手伸进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喏，这里是一百法郎，给小姐买一件新衣服。她身上那件快成碎片了。”说着，他把钱放在桌子上，戴上头盔，“咱们走吧。”

33、他砰地一声随手把门关上，二人骑上摩托车便开走了。妇人起身走进客厅，看见女儿仍躺在那长沙发上，纹丝未动，泣不成声。

34、三个月以后，汉斯又回到苏瓦松。他随占领军去过巴黎，骑着他的摩托车通过凯旋门；后来又跟着部队进军图尔，然后又到波尔多。一路上从未真正打过仗。他们所遇到的法国兵都是些俘虏。他从来未想到战争会那么有意思。停战后，他在巴黎呆了一个月。他给他在巴伐利亚家里的成员一一寄去了明信片和礼物。威利被指定留在巴黎，因为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可算是了如指掌。而汉斯和部队里其他人员则被派往苏瓦松加入驻在那里的驻军。苏瓦松是一个蛮好的小镇，住宿也很舒服，有丰富的食品，用不了一个德国马克即可买到一瓶香槟酒。军令一下来，他就想到要去探望那个他曾占有过的姑娘。此行一是会很开心。他打算带给姑娘一双丝袜子以表示友好。他对那个地方记忆犹新，因此找到那个村子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一天下午，他无事可做，把丝袜放入口袋里，骑上摩托车出发了。

35、秋季的天气清朗可爱，空中几乎见不到一丝乌云。他驶过那起伏的田野，更感到景色宜人。这里的气候很长时期以来一直舒适干燥，所以虽然已是九月，连那簌簌的白杨树也看不出夏季即将消逝的迹象。他虽然多走了一个弯路，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是还是没用了半个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当他走到门前时，一个杂种狗向他吠叫。他没有敲门，扭了一下门把就进去了。那个姑娘正坐在桌旁削土豆。看到这个穿军装的人，她猛地站了起来。

36、“你要什么？”她很快认出了他。她背靠着墙，双手紧握那把刀子。“啊，是你！畜牲！”

37、“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的。瞧，我给你带来一双丝袜子。”

38、“别傻了。放下刀子。你要发火，自找倒霉。你用不着怕我。”

39、她让刀子滑落到地上，他摘掉头盔，坐了下来，用脚把那把刀子勾过来。

40、“我能为你削土豆吗？”她不予回答。他弯身拾起那把刀子，从碗里拿了一个土豆，便开始削起来。她沉着脸，靠在墙上，愤怒地望着他。他却毫无敌意地向她微笑着。“你为什么那么怒气冲冲，说实在的，我没有怎么伤害你。我只不过太兴奋了些，我们大家都一样。人们议论着不可征服的法国军队和马奇诺防线……”他说完咯咯一笑。“不过，那瓶酒冲昏了我的头脑，要不是遇上我，说不定你的遭遇会更坏。女人们都说我长得不坏哩！”

41、她带着藐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42、“你要是再不走，我爸爸就要到苏瓦松向你的长官去告状。”

43、“他才不管哩！我们奉命跟法国人民交朋友。你的名字叫什么?”

44、她两颊绯红，眼中迸发出愤怒的火焰。她比他记忆中的形像更加漂亮了。看来他的眼光不错。她颇象个城里人，不象个农民。他记得她母亲说她是一个教师。正因为她象个名门闺秀，他越发感到占有她的兴趣。他觉得自己身强体壮。他抬手抚摸着自己那金色的卷发，试想如此的良机该有多少姑娘求之不得哩。他咯咯地笑出声来。他那被夏日的太阳晒成棕褐色的脸更加衬托出蓝得出奇的眼睛。

45、“我饿了。给我点面包乳酪和一杯酒。我付钱。”

46、“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过乳酪了。我们没有足够的面包充饥。法国当局一年前就把我们的马征走了。现在德国兵又抢走我们的猪、牛、鸡和一切能拿走的东西。”

47、“他们给我们的废纸能充饥吗？”

48、“啊，不，”她尖酸地回答，“我们有土豆，面包，萝卜和生菜，吃起来象皇帝进餐一样。明天我爸爸就要去苏瓦松看看是否能买到一些马肉。”

49、“我说，小姐，我不是个坏人。我下次给你带块乳酪，我想我或许还能弄到点火腿。”

50、“我不要你的礼物。我情愿死也不碰你们这些禽兽从我们那里偷来的东西。”

51、他戴上帽子，站了起来，一边说着：“再见，小姐。”一边走了出去。

52、他不能随意骑摩托车外出乱逛，必须等到一个出差的机会才能再到村里来。十天以后，象以前一样，他漫不经心地走进这户人家的厨房。正是中午时分，那妇人正在炉子上搅拌着什么。那个男人坐在桌旁。见他进来，他们瞟了他一眼，毫不惊奇。他们的女儿显然把他上次的事告诉他们了。他们默默无言，那个妇人自顾烧着饭，那个男人绷着脸盯着桌上那块油桌布。但是兴致勃勃的汉斯并不因而感到困窘。

53、“你好，老乡。”他喜形于色地说，“我给你们带来一件礼物。”

54、他打开他带来的包，拿出一块相当大的乳酪，一块猪肉和两罐沙丁鱼。那个妇人把头扭了过来，汉斯见到她那贪婪的眼光，不觉微微一笑。那个男人愁眉不展地望着那堆食品。汉斯又愉快地笑了。

55、“我很抱歉，我上次来时，咱们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不过你们不应该阻拦我。”

56、“你来这儿做什么？”她粗暴地喊道，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他带来的那些东西上。她把它们拢到一起，向他掷去。“把东西拿走，拿走。”

57、“我不收他的礼物，这是他们偷来的我们自己的食品。瞧那沙丁鱼罐头，是波尔多产的。”

58、妇人把东西拾了起来。汉斯望着那个女孩子，浅蓝色的眼睛里含着嘲笑。

59、“安妮特是你的名字，是不？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你不想让你的父母吃点吗？你说过你们已有三个月没吃到乳酪了。我没有弄到火腿，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60、农夫的老婆拿着那块肉，紧贴在胸前，象是要亲吻一下。安妮特泪流双颊。

61、“真是耻辱。”她语气低沉地说。

62、“嗐，一点乳酪和一块猪肉有什么耻辱可言。”

63、汉斯坐下，点燃一支烟。随后把那包烟递给那老人家。农夫迟疑了片刻，烟的诱惑力对他来说太大了，他拿了一支，把那包烟还给他。

64、“留着吧。”汉斯说，“我可以弄到更多的烟。”他吸了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一缕烟雾。“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朋友？过去的事情已不能挽回了。战争是战争，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安妮特是个受过教育的女孩子，我希望她能对我有个好印象。我们还要在苏瓦松呆些时候，这样我可以不时地带一些东西给你们弥补欠缺。你知道，我们正尽其所能地跟镇上的人们友好相处，但是他们却不然。我们在马路上跟他们相遇时，他们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归根结底，那次我跟威利在这儿发生的事，是一个意外。你们不必怕我。我会象对自己妹妹一样尊重安妮特。”

65、“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安静些？”安妮特问道。

66、确实，他自己也无从解答。他不愿承认他是在追寻人间的友谊。在苏瓦松包围他们的那种沉默的敌意简直使他精神错乱，甚至有时他想走到一个无视他的存在的法国人面前，把他击倒在地。有时，这种抑郁的气氛，几乎能使他痛哭一场。如果有哪个人家欢迎他去，那对他真是一个宽慰。当他声明他对安妮特绝无他意时，他说的却是真话。她不是他向往的那种女人。他喜欢那种身材高大，胸部发达的女子，而且像他一样，要蓝眼金发的；他倾向于那类身体健壮，衣着华丽的女子。那种优雅的风度，有一个秀气的鼻子，有一双深色的眼睛。而那张瘦长苍白的面孔则是他欣赏不了的——总之，这姑娘有些叫人看着怕。要不是得意于德国军队的伟大胜利，要不是由于疲倦而又有几分高兴，要不是空腹饮了酒，他是绝不会想跟她发生任何关系的。

67、这以后，汉斯有两个星期未能离队。上次他留在村子里的食物，那两位老人肯定狼吞虎咽吃完了。他在想是否安妮特也吃了，如果他一离开后，她就跟别人一道吃起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些法国人，他们无法抵制白来的东西。他们软弱，颓废。她恨他，是的，天晓得，她是如何地恨他。但是猪肉毕竟是猪肉，乳酪毕竟是乳酪。他时常想念她，而她居然会如此厌恶他，这倒使他感到有趣。他一向习惯于为女人所爱。如果有一天，安妮特爱上了他，那才有意思哩！他是她的第一个情人，他在慕尼黑的时候就听一群学生在喝啤酒时说过，一个女人爱的是她头一个情人，有了关系以后就会产生爱情。只要他打定主意弄到一个女孩子。他还从来失败过哩。汉斯为自己笑了，眼中流露出狡猾的得意神色。

68、他终于又有机会去那个村子。他弄到了乳酪，黄油，白糖，一听肠子和一些咖啡。于是又骑上摩托车出发了。但是这次他没有见到安妮特。她正和她的父亲在地里劳动。那个老妇人在院里，一看到他带来的那包东西，她脸上不由地亮了起来。她把他带进厨房里。她用颤抖的手解开了绳子，看到他所带来的东西，不禁热泪盈眶。

69、“我可以坐下吗？”他文质彬彬地问道。

70、“当然，”她朝窗外望着，汉斯知道她是在看安妮特是否在外面，“我可以敬你一杯酒吗？”

71、他一下就看出她对这些美食的贪婪迫使她对他，不说友好，起码也可以说是妥协了吧。她那朝窗外的一瞥使他们几乎有了同谋者的那种心照不宣的意识。

72、“我想法下次再给您多带点来。安妮特喜欢吗？”

73、“你带来的东西，她丝毫不肯动。她说她宁愿挨饿。”

74、“我也是这么跟她说，只要有吃的，不吃白不吃。”

75、他们和解地聊起来，汉斯慢慢啜着酒，得知这妇人叫裴尔太太。他问她家中是否还有其他成员。她长叹了口气说没有。他们以前倒有一个儿子，但是战争一开始就被征走了，后来死了。不过他没有死在战场，而是得了肺炎，死在南锡一个医院里。

76、“也许他死了倒比活着强。他跟安妮特有很多相似之处。他永远忍受不了战败的耻辱。”她又长叹了一声，接着说，“哎，我可怜的朋友，我们被出卖了。”

77、“你们为什么要为波兰人打仗呢？与你们何干？”

78、“你说得对。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坐视希特勒征服波兰的话，希特勒是不会打扰我们的。”

79、汉斯起身要走，说他近日内还会再来。

80、“我不会忘记多弄些猪肉来的。”他说。

81、后来，汉斯又有了好机会，派缔他一个差使，需要他每周两次到附近的一个小镇去，这样他就可以经常到村里来了。他想好绝不空着手去。但是他还是不能改善同安妮特的关系。为了讨好她，他采取了过去对别的女人灵验的花招儿，但是他的伎俩更激起她的嘲笑。她狠狠地紧闭着她那两片薄嘴唇望着他，把汉斯视作黄土。为此，汉斯不止一次气得想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狠狠地教训她一番。有一次，他看见安妮特独自在那儿，等她起身要走时，他把她拦住。

82、“说吧，我是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嘛。”

83、“我告诉你，听说我们要在这里长驻下去。对你们法国人来说，日子是愈来愈不好过。我对你们是有所帮助的。你为什么不能象你爸爸、妈妈那样通情达理一些？”

84、确实老裴尔想通了。这并不是说他的态度亲热和善起来，他还是依旧那样冷淡生硬，不过比以前通些情理。他甚至要汉斯给他带一些烟丝，而当汉斯不肯收钱时，他还向他道谢。他喜欢听到苏瓦松的消息。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拿过汉斯带来的报纸。汉斯是个农民的儿子，颇能象个行家似地攀谈一些田里的事情。他觉得这里不错，地方不大不小，水源充足，有一个相当宽阔的小溪流过田野，同时树木也不少，还有草原和可耕的土地。汉斯同情地倾听着老人悲痛的叙述。确实，没有劳动力，没有肥料，存粮又全被夺走，这个村子岂不陷于毁灭的地步了？

85、“你问我，我为什么不能像我爸爸、妈妈那样通情达理么？”安妮特说。

86、她拉紧了衣服，让他看。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面前的现实使他的心灵受到从没有经历过的剧烈震动。一霎那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他的双颊。

87、她倒在椅子上，把头伏在手上，心碎地哭泣起来。

88、但是安妮特猛地站了起来，一手把他推开。

89、“别碰我！走开，走开。你难道还没有害够了我吗？”

90、她纵身冲出屋外。汉斯愣住了，全然迷惑不解，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打转，他慢慢地骑上车驶回苏瓦松去了。等到晚间，汉斯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眼前只有安妮特和她那隆起的身子。想起她坐在桌旁痛哭时的样子，真是哀婉动人，令人心碎。她身子里怀的是他的孩子。想到此处，他觉得头昏脑沉，蓦地一下心惊起来，象是一颗炮弹猛地袭来：原来，他爱上她了。这对他来说是件多么惊奇的事，简直使他无法置信。诚然，他时常想念她，但这并非出于爱情，他只不过想如果能使她爱上自己，那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对安妮特曾使用了暴力，如果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那才是他的胜利。他一向认为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绝非他所向往的那个类型。她不算美，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但他怎么会突然对她产生了这种奇异的感情，这并非情谊，只是痛苦。但他现在他才明白过来，这就是爱情。而且他从未象现在这样的心情愉快。他要把她抱在怀里，爱抚她，吻她的含泪的眼睛。他并不象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那样地需要她，他需要的是去安慰她，欣赏她的笑容——说也奇怪，他还从未看见她笑过，他要看她的眼睛——一对美丽和善的眼睛——充满着温柔的情意。

91、有三天的功夫他无法离开苏瓦松，整整三天三夜他想着安妮特和她将要生育的孩子。三天以后他又驶往那个村子。他希望能单独见到裴尔太太，正好在离她房子不远的路上遇上了她，她背着一大捆刚从树林里砍来的柴。他把车子停下来。他知道她对他表示友好是因为他的食物，这他并不在意，只要对他有礼貌就行，而且只要她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东西，她是会以礼相待的。汉斯说想跟她谈谈并要她把那捆柴放下。她照办了。那是一个灰暗阴沉的日子，但并不冷。

92、“安妮特的情况我知道了。”他说道。

93、“你怎么发现的？她打定主意不让你知道。”

94、“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95、裴尔太太开始说话了，并不怎么痛苦，连埋怨他几句都没有。在她看来就象是命中注定，如同一头母牛因生产小牛而死亡，又似凛冽的春寒冻伤了果树和庄稼。她无可奈何地不觉耻辱地接受了这人间的不幸。从那个可怖的夜晚起，安妮特一连几天倒在床上，发着高烧。人们以为她会发疯的。她经常不停地大嚷大叫，又请不到医生，村里的医生也已应征入伍。在苏瓦松只剩下两位医生，但是都已年迈，即使能出诊，也无法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何况又不许他们离开那小镇。安妮特烧退后还是虚弱得不能起床，后来能勉强起来，但依然是那么软弱，苍白，真是可怜。这次的遭遇对她的刺激太大，她已有两个月没来月经了，但她并未察觉，因为她的月经一向是不规律的。

96、是裴尔太太先怀疑出了问题。她盘问了安妮特。她们俩都吓坏了，但是还不敢肯定，因此也没有跟裴尔讲。等到第三个月，问题已经再没有怀疑的余地了：安妮特怀孕了。

97、他们有一辆旧汽车，是裴尔太太战前每周两次往苏瓦松市场运农产品用的。不过自从德国占领后，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卖，这种旅行也就划不来了。汽油几乎弄不到。如今她们把车子弄了出来，开往小填。镇上来往的汽车都是德国军用车。德国兵懒洋洋地走着。街上到处都是德文标志，在公共场所贴着德军司令签发的布告。很多铺子都关闭了。她们访问了她们所熟悉的那位老医生，他证实了她们的疑虑。不过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肯助她们一臂之力，看到她们哭泣，他耸了耸肩膀，说道：

98、她们又去找另一位她们认识的医生，拉了半天门铃，没人答应。最后一个身穿黑衣服，面容悲哀的女子把门打开了，但是当她们求见医生时，她却哭了起来。医生作为人质，被德国人抓走了，因为他是互济会会员。德国兵常去的一个咖啡馆爆炸了一颗炸弹，两人被炸死，好几人受了伤。如果某日以前不交出罪犯，医生就要被处决。那个女人看起来很和善，裴尔太太把她们的不幸告诉了她。

99、“这些禽兽。”她说着，同情地望着安妮特，“我可怜的孩子。”

100、她告诉了她们镇里的一个接生婆的地址并嘱咐她们见面时说是由她介绍来的。接生婆给了她们一些坠胎药，安妮特服后感到非常难受，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这些药并没有发生效力，安妮特仍然怀着孕。

101、裴尔太太把情况全盘告诉了汉斯。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明天是星期日，我无事可做，等我来，咱们好好聊聊，我带点好东西来。”

102、“我们没有编织针了。你能给弄些来吗？”

103、装尔太太又背起那捆木柴迈着沉重的步伐上路了。汉斯回到了苏瓦松。他不敢用他的摩托车，所以第二天他租了一个脚踏车，把一包食物缚在车架上。这次的包比往常都大，因为他把一瓶香槟塞了进去。他等黄昏降临时才进村，知道他们准从田里回来了。当他走进厨房时，他感到又暖和又舒适。裴尔太太正在做饭，她的丈夫正在读巴黎晚报。安妮特在补袜子。

104、“瞧，我给你带针来了，”他说，一面打开包裹，“这里有些衣料给你，安妮特。”

105、“你不要吗？”他笑嘻嘻地说，“你得开始给婴儿做衣服了。”

106、“那倒是真的，安妮特。”她母亲说，“而且我们什么也没有。”

107、安妮特还低着头补袜子。裴尔太太的贪婪的眼睛扫了一眼包裹的内容，说：“还有一瓶香槟酒哩。”

108、“我一会儿告诉你那是作什么用的。我倒是有个想法。”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拉过去一把椅子，面对着安妮特坐了下来。“我真不知该如何开始。那天晚上我所做的事情，我感到很懊悔，安妮特。其实不是我的错儿，是环境所造成的。你难道不能原谅我吗？”

109、“永远不能。你为什么不能走开？你糟踏了我的一生，难道还不够吗？”

110、“对了，我正是要同你谈这个问题，也许我并没有给你带来灾难。当我得知你有了孩子时，我受到一种奇特冲动。现在全然不同了，我真为之而骄傲。”

111、“骄傲？”她恶毒地望了他一眼。

112、“我要你生下那个孩子，安妮特，我很高兴你没能打掉他。”

113、“可是听我说吧。自从我知道你怀孕以后，我想的只有这件事。再有六个月的时间，战争就要结束了。等到春季，我们就会使英国人投降的，他们已到穷途末路。那时我将复员跟你结婚。”

114、在他黝黑的脸庞上，也能看出他脸红了。他无法用法文说出下文，只好用德文说，他知道她会听懂的。

115、安妮特把头往后一仰，连声地冷笑着，她的笑声愈来愈大，欲停不得，泪水夺眶而出。裴尔太太重重地拍打她的双颊。

116、“不要管她。”她跟汉斯说，“这是歇斯底里，她目前的情况，你也知道。”

117、安妮特吸了一口气，终于安静下来。

118、“我带香槟酒来庆祝我们订婚。”汉斯说。

119、“最令人心酸的是，”安妮特说，“我们都被这群混蛋给打败了，好一群混蛋！”

120、“直到那天我发现你怀孕了，我才知道我爱上了你。这种感情来得像闪电一样突然，但是我知道我一直在爱着你。”

121、“他说的是什么？”裴尔太太说。

122、他又用法语讲起来，因为他要安妮特的父母听听他要说的是什么。

123、“我现在就想和你结婚，只是他们不准我。你不要以为我出身贫寒，我父亲可称小康而且在我们公社里享有盛誉。我是长子，你可以应有尽有。”

124、“你是天主教徒吗？”裴尔太太问道。

125、“我们那里可美了，土地也好。在慕尼黑和因斯布鲁克之间没有比我们那块耕地更好的了，是我们自己的地，是我祖父七十年代（指19世纪70年代，普法战争之后）战后买的。而且我们有一辆小汽车，一架无线电，还有一部电话。”

126、“这位先生真是能说会道。”她挖苦地喊着，眼看着汉斯，“那我的处境才好哩，跟驻在战败国的一个外国人结婚生子。我可交了好运，是不是？多么好的运气哟！”

127、裴尔老头，平日沉默寡言，如今也说话了：

128、“不。我不否认你是好意。上次战争我也经过了。在战争的年代里，我们都做了一些在和平时期我们不想做的事情。人毕竟还是人。如今我们的儿子死了，安妮特就是我们的一切，我们不能让她走。”

129、“我想你是会有这种想法的。”汉斯说，“而且我已经准备好答案。我可以留在这里。”

130、“你是什么意思？”裴尔太太问道。

131、“我还有个兄弟。他可以留在家乡帮助我父亲干活儿。我喜欢这个国家，我相信只要卖力气地干，一定能把你们这块地的庄稼种好。战争结束后，很多德国人都会在这儿安家立业。众所周知法国的土地没有足够的男人来耕种。我们那天在苏瓦松听一个人讲课，你们有三分之一的田地无人耕种。”

132、裴尔和他老婆交换了一下眼色，安妮特看出他们在动摇。这正是在他们的儿子死后，他们一直期望的事。等他们老了，只能到处走走，做些琐事时，也应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女婿接替他们啦。

133、“那就不同了，”裴尔太太说，“这项提议还是值得考虑的。”

134、“住嘴！”安妮特粗鲁地喊道。她把身子向前一倾，用那双好似迸出火光的眼睛盯着那个德国人。“我跟一个教师订婚了，他在镇里我教书的那个男校里工作，我们准备战后结婚。他不像你那样魁梧健壮，也没有你漂亮，他瘦小脆弱，他唯一的美是他脸上显示的智慧，他唯一的力量是他心灵的伟大。他不是野人，是有文化的人，抚育他的是几千年的文化。我爱他，全心全意地爱他。”

135、汉斯的脸沉下来。他从来没有想到安妮特另有所爱。

136、“你猜他在哪儿吧？在德国。他是一个囚犯，正在挨饿。而你哪，却吃着我们国家的肥肉。我说过多少次我恨你。你要我原谅你。这绝办不到。你妄想弥补过失，你真愚蠢。”她把头往后一仰，脸上现出一种无法容忍的敌意。“我完了。啊，不，他会原谅我的。他对我是温柔的。可我一直被一种可怕的思想折磨着，也许有一天他会怀疑我不是被强迫的——我是为了黄油，干酪和丝袜子而卖身的。我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们的前途莫测，你我之间有了那个孩子，那是你的孩子，一个德国孩子。他长大后象你一样的魁梧，有像你一样的金发，蓝眼。哎，上帝呀，为什么叫我受这样的折磨！”

137、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很快地走出厨房。屋里剩下的三个人，顿时沉没在一片沉寂中。汉斯带着懊悔的神色望着那瓶香槟酒。他长叹了一声，站起来，裴尔太太也随在他后面走出去。

138、“你说要跟她结婚，是真的吗？”她低声地问他道。

139、“是的，句句都是真话，我爱她。”

140、“而且你不把她带走？你还留在这里，在这块土地上干活几？”

141、“显然我的老伴不能永世不朽。在家你还得和你的弟弟分享家产。而在这儿，这早晚全都是你们的。”

142、“我们从来不赞成安妮特跟那个教师结婚，不过，那时我们的儿子还活着。如果她一定要跟他结婚，就随她便吧。安妮特叫他给迷住了。但是如今我的儿子死了，可怜的孩子，情况完全变了。即位她情愿，她怎么能一个人把田里的活儿都包下来呢？”

143、“如果把田地卖了，那就太遗憾了。我完全能体会一个人对自己田地的那种感情。”

144、他们走到大道上，裴尔太太轻轻地握了一下汉斯的手。

145、汉斯知道裴尔太太是同情他的。在他骑车回苏瓦松的一路上，一直引以为慰。不过安妮特爱着别人却是一件麻烦事。幸而那人是个囚犯，婴儿会早在他被释放以前就生出来，那样就很可能会使她改变主意，女人的心是很难揣摩的。在他的老家不就有一个女人爱她丈夫爱得都成了笑柄，可是一生下孩子，她连看都不看丈夫一眼。那么，相反的事也可能会发生在她身上？特别是现在，他已经提出要和她结婚，她应该看出他是个规矩的人。天啊，她把头一仰看起来多叫人怜爱，而且她的那些话讲得多好，措词多妙！一个台上的女演员也未必比她表达得更好，而她讲起来又是那么自然。你不得不承认这些法国人可真会说话。啊，她真聪明。连受她厉声谩骂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自己也受过相当的教育，但是他无法与她相比。对，文化，她是个文化人呀。

146、“我是头笨驴。”他一边骑车疾驰，一边自言自语地责怪着自己。她不是明明说过他又魁梧，又健壮，又漂亮吗？如果这一切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话，她又何必说呢？而且她还说过那个婴儿有同他一样的金发蓝眼。如果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他的长像已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印象，那就不可思议了。他咯咯地笑了。“我需要时间和耐心，叫这一切自然地生效吧。”

147、几周过去了，驻苏瓦松的司令官是一个随和的、刚过中年的人，考虑到他们已在春季弄到足够的储藏，他对他的部下也就不那么苛刻了。德国报纸报导说英国已被德国空军炸成一片焦土，老百姓惊慌失措。德国潜水艇正在成打地击沉英国军舰，英国人民在饥饿线上挣扎着。革命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夏季前一切即将过去，德国人将主宰世界。汉斯写信给家里告诉双亲，说他将跟一个法国姑娘结婚而且还陪嫁过来一个好农庄。他建议他的兄弟给他钱买下他将承受的那份家产，这样他可以在此地增加地产。由于战时外汇率的关系，可以廉价购进土地。汉斯跟裴尔把田地整个巡视了一遍。老人倾听着他的高见：农田需要重新装备起来，他作为德国人可享受有利条件，那台拖拉机陈旧了，他将从德国买进一台新的，而且还得添一架机动犁。想使农田收益，必须利用现代设备。裴尔太太后来告诉他说她丈夫认为他这小子不坏，而且看来知识还很丰富。她现在跟他相当友好了，还坚持每星期日请他跟他们共进午餐。她把他的名字翻译成法语，叫他“让”。他随时都乐于助他们一臂之力。并且过一阵于等安妮特的体力愈来愈差的时候，有一个愿干活儿的男人在身旁还是很有用的。

148、可是安妮特敌对情绪仍然很大。她除了直截了当地回答他的问题外，从不主动跟他说话。而且一有机会就马上溜回她自己的房间。当天气太冷，她无法留在自己的房间时，她就坐在厨房火炉边，缝纫或读书，不理睬他。她的精神焕发，双颊发红，在汉斯眼里她非常美。即将到来的母性给她增添一种奇异的尊严风度，他喜出往外的望着她。有一天，当他正往农庄去的时候，看见裴尔太太在大道上朝他摆手叫他停下。他立即刹住了摩托车。

149、“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一个小时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你应当上我们家来。皮埃尔死了。”

150、“皮埃尔·加文是准备跟安妮特结婚的那个教师呀。”

151、汉斯听了心情万分激动。多么幸运！现在他该交好运了。

152、“她没有哭。当我设法跟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差点没有把我的脑袋给咬掉。如果她今天看到你，她一定会刺你一刀。”

153、“他死了又不是我的错，你怎么听说的？”

154、“他的朋友，一个犯人，从瑞士跑出来写信给安妮特。我们今天早上收到的这封信。集中营发生了一起骚乱。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食物，结果为首者都被枪毙了，皮埃尔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155、汉斯一言未发。他只认为那个人罪有应得。他们也不想想集中营是在什么地方——是利兹饭店吗？

156、“她需要时间来静一静。”裴尔太太说。“等她冷静点我来跟她谈。你等我的信再来。”

157、“好吧。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158、“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丈夫和我，我们的意见一致。我们把问题从头到尾地谈了一下，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只有接受现实。我的丈夫不傻，他说法国现在最好的出路是合作。总而言之，我并不讨厌你。很可能你会比那个教师更能使安妮特幸福，特别是那个婴儿就要出生了。”

159、“我知道，准是个男孩！我用咖啡渣和纸牌卜过卦，每次的答案都是男孩。”

160、“我差点忘了，这儿有几张报纸给你。”汉斯说着，转过摩托车来，准备上车。

161、汉斯交给她三张巴黎晚报，老裴尔每天傍晚都看，内容有：法国人必须正视并接受希特勒要在欧洲建立的新秩序，德国潜水艇在横扫大海，参谋本部已把迫使英国投降的战役的详尽细节布置完毕，而美国此刻尚毫无准备并且过于软弱、分散，无能为力，法国必须利用天赐良缘与德国人配合恢复她在新欧洲的光荣地位。这一切不是德国人而是法国人写的。当他读到财阀们和犹太人要被消灭而法国的老百姓将成为国家的主人时，他不禁点头称赞。那些明智的人，说得很对，法国基本上是个农业国，她的支柱是勤劳的农民。有道理，有道理。

162、皮埃尔的死讯传来十天后的一个傍晚，当晚饭快结束的时候，裴尔太太把事先与她丈夫商量好的话告诉给安妮特。

163、“前几天我给汉斯写了一封信叫他明天来。”

164、“谢谢您的提醒。那我就呆在我的房间里不出来。”

165、“哎，算了吧，孩子，不要再固执了。你应该现实些。皮埃尔死了。汉斯爱你，想要同你结婚。他是个漂亮小伙子，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以有这样的一个丈夫为荣。没有他的帮助我们怎能把农田重新整顿好？他要用他自己的钱买一台拖拉机和一架犁。不要再算旧账了，让过去的过去吧！”

166、“妈，你白费口舌。我过去能自力更生，以后仍然可以。我恨他，恨他的自负傲慢。就是把他杀了也解不了我心头之恨。我要像他折磨我一样地去折磨他。如果我能想出一个方法，像他伤害过我那样地去伤害他，那我死也能死个痛快。”

167、“你尽说些傻话，我可怜的孩子。”

168、“你妈妈是对的，我的闺女。”裴尔说，“我们打败了，必须自食其果，听任战胜国为我们作出的最好的安排。我们比他们聪明，如果我们把这局牌打好了，我们还是会赢的。法国太腐败，这都是那帮犹太人和财阀们造成的。你看看报就明白了。”

169、“您以为我会相信这种报纸上的话吗？这些报纸都是卖给德国人看的。他带来给您看是为了什么？写文章的人，都是叛徒，叛徒。啊，上帝啊，叫我能活着看到人民把这些叛徒们砸得粉碎吧！他们都是德国钱收买的。这些乌龟王八蛋们。”

170、“你对小伙子有何恶感？他污辱过你？但是当时他喝醉了酒。这样的遭遇对一个女人来说，也不足为奇，过去发生过，今后还会发生。你父亲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但是你父亲怀恨他吗？”

171、“这是件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已把它忘了。”裴尔说。

172、“您应该当个神父，能以真正的耶稣精神忘掉别人对你的伤害。”

173、“那又有什么不好？”裴尔太太愤怒地问道。

174、“难道汉斯没有尽其所能来赎罪吗？要不是他，你爸爸这几个月哪儿弄得烟丝。我们没有挨饿也多亏了他。”

175、“如果您还有点自尊心，有点仁义道德，您会把他送来的东西朝他脸上扔去。”

176、“那是弥天大谎，你也知道。你拒绝吃他带来的干酪，黄油和沙丁鱼。但是你明明知道在你喝的汤里，放进了他带来的肉；还有你今天晚上吃的色拉，你不喜欢吃干的，但是那里面的油也是他带来的。”

177、安妮特长叹了一声，她用手捂住眼睛：

178、“我知道，我曾决心不吃他的东西，但是没有办法，我太饿了。我知道汤里有他带来的肉，我喝了。我知道色拉是用他带来的油做的，我本意不吃，但是我抵制不了生理上的需要。吃它的人不是我，而是我肚子里而的那个贪婪的野兽。”

179、“野兽在哪儿，在哪儿？是你吃的！”

180、“是的，带着耻辱绝望的心情吃的。他们先是用他们的坦克，飞机瓦解我们的力量，而现在当我们已丧失了一切力量的时候，他们又以饥饿来瓦解我们的精神。”

181、“戏剧性的发作解决不了问题，我的闺女。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子来说，你确实缺乏头脑。忘掉过去吧，让孩子有个父亲，更不用说他还是一个农田的好劳动力，顶得上两个雇农。这才是有头脑哩。”

182、安妮特无精打彩地耸了耸肩膀，他们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183、第二天汉斯来了。安妮特朝他绷着脸，既不说话也不移动一下。汉斯微笑了。

184、“我父母叫你来的，他们去村里了。这样也好，因为我想和你彻底谈谈。坐下。”

185、他脱掉大衣，摘下头盔，把一张椅子拉到桌子跟前。

186、“我的父母要我跟你结婚。你很聪明。再加上那些礼物和允诺，你把他们争取过来了。他们相信你带来的报纸。我要告诉你：我永远不会跟你结婚。我从来没想到我会恨一个人象恨你那样。”

187、"应该说是没有问题。我教过德文。我在斯图加特给两个女孩子当了两年的家庭女教师。"

188、他敞开讲德文了，但是她还是接着用法文说话。

189、“我不只是爱你，我崇拜你，崇拜你的个性和风度。你有些使我迷惑不解的地方。我尊重你。啊，我看出即使现在有可能结婚，你也不愿意跟我，不过皮埃尔死了。”

190、“不要提他！”她激烈地叫道，“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191、“我只想告诉你，他死了，我为你而难过。”

192、“也许时间长了，你的悲痛会减轻些。你知道，当你所爱的人死去，你以为你那种悲痛的心情永远不会过去，但是它会消失的。难道你的孩子能有个父亲不好吗？”

193、“即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你以为我会忘掉你是个德国人，我是个法国女子吗？你如果不象德国人那么愚蠢，你会明白直到我死的那天，这个孩子对我来说都将是个耻辱。你以为我没有朋友吗？我跟一个德国兵有了孩子，叫我怎么有脸见我的朋友们呀？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让我一个人羞辱地过吧。走吧，走吧——看在上帝的恩情上走吧，永远不要再来了。”

194、“但是他也是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195、“你？”她目瞪口呆地叫道，“在狂醉间胡作非为得到的私生子对你来说能算得了什么呀?”

196、“你不明白，我感到那么自豪和愉快。当我知道你有了孩子，我才发现我爱上了你。起初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对我来说是那么突如其来。你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个即将诞生的孩子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一切。啊，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我心中的情感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197、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中闪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不妨说是一种胜利的目光。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198、“我真不知道我是更厌恶你们德国人的野蛮残暴还是鄙视你的善感多情。”

199、他好象没有听见安妮特在说什么。

200、“我知道会是个男孩。我要把他抱在怀里，我要教他行走。然后等他长大点，我要把我会的东西都教给他。我要教他骑马，我要教他射击。你们的小河里有鱼吗？我要教他钓鱼。我将成为世上最骄傲的父亲。”

201、她怒视他，神色严峻。一个想法，一个可怕的想法正在她脑海里形成。汉斯朝她好意地微笑着，极力想使她消气。

202、“也许当你看到我是如何地爱我的孩子，你也会爱我的。我会成为你的好丈夫，我的美人。”

203、她一言不发，仍是怒容满面地望着他。

204、“难道你不能跟我说一句和气话吗？”

205、她气红了脸，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206、“别人可能会看不起我，而我将永远不做任何使我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事情。你是我的敌人，而且将永远是我的敌人。我活着只是为了想见到法国的解放。这一天是会到来的，也许不是明年或后年，甚至三十年也未必，但是这一天终究会来的。别人如何我不管，我誓死不跟侵略者妥协。我恨你，我恨你强加于我的这个孩子。是的，我们战败了，但是最终你会看到我们没有被征服。现在，走吧。我的主意已打定，非世上任何力量所能改变。”

207、“你安排医生了吗？所有费用由我来付。”

208、“你以为我们这种耻辱还需要传播全村吗？我妈妈会做好一切必要的安排。”

209、“还是你自己管你自己的事去吧！”

210、他叹着气，站起身来。当他走出去把门关好后，安妮特目送他走上通往大道的人行路。她非常气愤，因为她察觉到他的某些话唤起了她内心中过去对汉斯从未有过的感情。

211、“啊，上帝呀，赐给我力量吧!”她大声说。

212、汉斯正在走着，他们家那只多年喂养的狗狂叫着向他迎面扑来。几个月以来他一直想跟这只狗交朋友，但它对汉斯表示的好感丝毫没有反应。当他想拍拍它时，它嗥叫着退回去，露出它的牙齿。而此刻，当这只狗扑上来时，汉斯由于失意烦躁，他野蛮地踢了它一脚。这狗一瘸一拐地跑进树林，惨叫不已。

213、“这个禽兽。”她喊道，“谎话，谎话，谎话，全都是谎话。我差一点抵挡不住发了恻隐之心。”

214、门旁挂着一面镜子，她望着镜中的形像，挺起身子向那镜中人微笑了一下。说是微笑，倒不如说是一个不祥的狞笑。

215、现在正是三月份，苏瓦松的驻地呈现了一片繁忙景像。到处都是检阅和紧张的训练。谣言纷纷。部队肯定要转移，但是具体到哪里，普通士兵们只能猜测。有的以为他们最终已准备好了开进英国去，有的以为要被派到巴尔干，还有的议论要去乌克兰。汉斯忙得抽不出身，直到第二个星期日下午，他才能再次到那村子里来。那天天气寒冷，灰沉沉地夹杂着雨雪，像是暴风雪就要来临，使这整个村子陷入严酷忧郁的气氛之中。

216、“是你！当他刚一进屋，裴尔太太就向他喊道，“我们以为你死了哩！”

217、“我早想来的，却来不成。我们现在哪天都可能出发，但不知究竟哪一天。”

218、“婴儿是今天早上生的，是个男孩。”

219、汉斯感到他的心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他伸出双臂抱住了老太太，吻着她的双颊。

220、“星期天出生的孩子，一定幸运，让我们把那瓶香槟打开吧。安妮特怎样了？”

221、“不能再好了，一切顺利。她昨天晚上开始发痛，到今天早上五点钟光景，一切就都过去了。”

222、老裴尔尽可能地靠近炉边些，抽着他的烟斗。他以安详微笑赞赏着这年青人的热情。

223、“一个人的头生孩子，对他产生的影响最大。”他说道。

224、“他的头发可多了，而且跟你的一样，也是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正象你所预言的。”裴尔太太说。“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么可爱的孩子。他长大了会跟他的爸爸一模一样。”

225、“啊，天呀，我太高兴了，”汉斯喊道。“世界是多么的美丽！我要去看安妮特。”

226、“我不知道她肯不肯见你。因为考虑到怕她下奶，你最好别去打扰她。”

227、“不，不，不要为了我而打扰她。如果她不愿意见我也没有关系。但是让我看一下孩子吧。”

228、“我看看怎么办好。我想法子把他抱下楼来。”

229、裴尔太太离去了，他们听到楼梯上的沉重的脚步声。但不一会儿又听到她踢踏踢踏的跑下楼来。她冲进了厨房。

230、“他们不在楼上。她不在她屋里！孩子也不见了！”

231、裴尔和汉斯喊叫了一声，三个人不加思索地急忙跑上了楼。冬季下午的刺目阳光照耀着室内简陋的家具，那张铁床，蹩脚的衣柜，五屉柜，和一堆使人看了不舒服的破烂。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232、“她哪儿去了？”裴尔太太尖声叫道。她奔向窄过道，打开这个屋门，那个屋门，喊着女儿的名字，“安妮特，安妮特！啊，你疯了！”

233、他们跑到楼下那间搁置不用的客厅里，一打开门，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他们又跑去打开储藏室的门口。

234、“她走了，肯定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235、“她怎么能走掉呢？”汉斯急切地问道。

236、“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简直是疯了！”裴尔太太喊道，“这会要她的命的！”

237、“我们必须找到她。”汉斯下意识地说，他窜进窜出地，他跑回厨房，别人跟着他，他急切地说：“怎么走？”

238、“那条小河。”老妇人喘着气说。

239、汉斯吓呆了，两眼吃惊地望着老妇人。

240、“我害怕。”她叫道，“我害怕。”

241、汉斯猛然推开门，正好这时安妮特走了进来。她没有披外套，只穿了一件睡衣和一件菲薄的晨衣，那是一件粉色带暗淡蓝花的晨衣。她全身湿透了，头发散乱，一绺绺地贴在头上顺着两肩垂下来，脸色苍白，裴尔太太奔上去，把她抱在怀里。

242、“你上那儿去了？我可怜的孩子，你整个湿透了，真是疯了!”

243、但是安妮特把她推开，正视着汉斯。

244、“我不得不马上做了这件事。我恐怕等久了我就没有勇气了。”

245、“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情。我把它扔进河里，直到它咽了气。”

246、汉斯大叫声，活像一头受了伤的动物死前的惨叫。他双手覆盖着脸，像个醉汉似地蹒跚着破门而出。

247、安妮特倒在椅子里，用她的双拳支撑着前额，突然悲伤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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