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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德语英语采访记录?风靡世界的经典文学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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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20年3月底的某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的父亲让我第二天上午到他的事务所去一趟。

2、“我知道你经常逃课去市立图书馆,”他说,“明天来找我,穿得像样点。我要带你去见个人。”

3、我感觉我的好奇心似乎让他挺开心。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4、“别问了,”他说,“别那么好奇,给自己留点盼头。”

5、第二天,还没到中午,我准时来到了他位于工人意外保险机构四楼的办公室。他将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打开了写字台中间的抽屉,从中取出一个用花体字写着“古斯塔夫”的绿色文件夹放在面前,并久久地盯着我。

6、“你干吗站着?”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坐吧。”看到我脸上紧张的表情,他的眼皮细微而戏谑地抽搐了起来,“别怕,我并不想训斥你,”他用友善的语气道,“我想像同志一样与你对话。忘了我是你父亲,只管好好听我说。你在写诗。”他凝视着我,仿佛是在给我开账单似的。

7、“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8、“这还不简单,”父亲说,“我每个月都收到一张数额不小的电费账单。我查了一下电费大涨的原因,发现你房间的灯每天都开到很晚。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所以我稍微关注了一下。我发现你一直在写作,然后又把写完的东西撕了,要不就羞愧地把它藏在小钢琴下面。有天上午趁你去学校的时候,我看了看你写的东西。”

9、“没有然后了,”父亲说,“我发现了一本写着‘经验之书’的黑色笔记本。我本来挺感兴趣的。不过当我发现那是你的日记之后,我就把它放到一边去了。我不想窥探你的灵魂。”

10、“是的,我读了。它们被装在一个贴着‘美之书’标签的黑色档案夹里。很多我都看不懂。我不得不说,有些诗写得挺傻的。”

11、那年我十七岁,一点风吹草动都是对我自尊极大的亵渎。

12、“我为什么不可以读?为什么我就不能欣赏你的作品?有几首诗我甚至还挺喜欢的。但我想听听专业人士是怎么说的。所以我把它们全都速记了下来,还用办公室的打字机打出来了。”

13、“全部。”父亲答道,“我不止把那些我能读懂的诗记下来了。我想让人评断的是你的作品,而不是我的品位。所以我把它们全都记录下来,并交给卡夫卡博士了。”

14、“哪个卡夫卡博士?你从来没提过这个人。”

15、“他是马克斯·布罗德的好朋友,”父亲解释道,“《提修·布拉赫斯走向上帝之路》这本书就是布罗德献给他的。”

16、“那不就是《变形记》的作者吗?”我失声喊道,“那个中篇真是棒极了!你认识他?”

17、“他称赞了你的诗。我本以为他就是说说而已。可后来他让我介绍你与他认识。所以我告诉他你今天会来。”

18、父亲带我下到三楼,我们走进一间很大、布置得很不错的办公室。

19、两张桌子比邻而立,其中的一张后面坐着一个高大清瘦的男子。他有一头向后梳起的黑发,一只驼峰鼻,引人注目的窄额下长着一对美丽的灰蓝色眼睛,苦乐交加的嘴唇微微笑着。

20、“这肯定就是那一位了。”他以此代替了寒暄。

21、“在我面前您不必感到不好意思。我家的电费也特别贵。”

22、他笑了起来,我的羞赧也随之消失了。

23、“这就是那个写出了玄妙莫测的臭虫萨姆沙的作家。”我失望地自忖道,我眼前见到的只是一个简朴的普通人。

24、“您的诗中还存在不少杂音,”父亲独自回到办公室后,弗朗茨·卡夫卡对我说,“这是青年人的症结所在,是生命力过剩的象征。所以,尽管与艺术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连这些杂音本身也是美丽的。恰恰相反!杂音会妨碍表达。不过,我不是评论家。我无法立即变成其他东西,然后再变回自己,并准确地测量出两者间的距离。正如我所说,我不是评论家。我只是被裁判者及观众。”

25、“我虽然也是法庭的工作人员,但我并不认识那些法官。我很可能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助理司法人员。我身上没有什么确定的东西。”卡夫卡笑了。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也跟着笑了。

26、“确定的只有悲伤。”他严肃地说道,“您什么时候写作?”

27、这个问题让我很意外,因而我飞快地答道:“晚上,在晚上。白天我基本不写。我白天写不出来。”

28、“光线、工厂、房屋,还有对面的窗户都会打扰我。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光。它会分散人的注意力。”

29、“光或许分散的是人内心的黑暗。如果光能征服人类,那是件好事。要是没有这些阴森无眠的夜晚,我根本不会写作。可也是因此,我才一再地意识到自己被囚禁在黑暗的孤独中。”

30、“他自己不就是《变形记》里那只不快乐的虫子吗?”我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庆幸自己打开了心扉,让我的父亲走了进来。

31、卡夫卡浓密深色的睫毛下长着一双大大的灰眼睛。他棕色的脸庞总是充满生机。他用表情说话。

32、但凡能通过运动面部肌肉代替言词的场合,他都会这么做。展颜微笑,挤挤眉毛,皱起狭窄的额头,向前推动或努起唇尖——他就用这些动作取代言语。

33、弗朗茨·卡夫卡热爱手势,所以他对此使用得相当俭省。对话时,他的手势并不是对语词的重复,而是一种与之相当的、自成一体的运动语言,一种沟通方式。因此,它绝非被动的反射,而是恰当的意志表达。

34、把双手折叠在一起,或把摊开的手掌平放在写字台的垫片上,或在椅子上舒适却又紧绷地将上半身向后仰去,或在脑袋前倾的同时提起肩膀,或将手压在心脏上——这只是他质朴的表达方法中的一小部分。做这些动作的同时,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丝歉疚的微笑,好像在说:“这是真的,我承认我在玩一个游戏,但我希望你们能喜欢我的游戏。然后——然后我这么做的原因只是想争取你们片刻的理解。”

35、“卡夫卡博士很喜欢你,”我对父亲说,“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36、“我们是在事务所里认识的。”父亲回答说,“在我设计了摆放索引卡片的柜子之后,我们才走得越来越近。卡夫卡博士很喜欢我搭建的模型。谈话间他向我坦陈,完成办公室的工作后的下午,他要在位于卡林区波杰布拉迪街上的木工科恩豪瑟(Kornh?user)那里‘待上好几个小时’。自此之后,我们经常聊一些私人的事情。然后我就把你的诗给他看了,于是我们就成了——关系很好的熟人。”

37、我父亲摇了摇头。“他太害羞,也太自我封闭了。”

38、下一次见到卡夫卡的时候,我问:“您还要到卡林区的木工那儿去吗?”

39、“不,我已经很久没去了。我的健康状况已经不允许我这么做了。我这身子太娇气了。”

40、“我能够想象,在尘土飞扬的车间里劳作并不是什么乐事。”

41、“这您就错了。我爱车间里的劳动。经过刨光后的木头的香气、锯子的歌声、锤子的敲击声,这一切都让我着迷。下午总是一转眼就过去了。夜晚的来临总让我吃惊。”

42、“我确实很累,但也很快乐。没有比这纯粹、具体,又处处都能派上用场的手艺更美好的东西了。除了木工,我也做农活,有时也莳花弄草。这一切都比办公室里的徭役更美好,也更有价值。在办公室里工作看上去更加高贵,也更加体面,可其实这都只是表象。实际上人们只是更寂寞,因而也变得更加不幸。脑力劳动让人脱离人类社会,而手工劳动却能将人推到人群中去。可惜的是,我不能再在车间或花园里工作了。”

43、“您不会放弃您在这里的职位吧?”

44、“为什么不?我的梦想是在巴勒斯坦做一个农民或工匠。”

45、“为了追寻安定美好又有意义的生活,我愿意抛下一切。您知道一个叫保罗·阿德勒[1](PaulAdler)的作家吗?”

46、“我只知道他那本叫《魔笛》的书。”

47、“他就在布拉格,和他的妻子与孩子们在一起。”

48、“什么都不做。他没有职业,但他有使命。他带着妻子与孩子流连于一个又一个朋友家中。他是一个自由的人,自由的作家。每次见到他我都深感愧恨,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把生命溺死在保险机构的生计之中了。”

49、1921年5月,我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路德维希·温德尔[2](LudwigWinder)把它刊登在《波希米亚》周日版的副刊上。

50、借此机会,卡夫卡对我说:“您把作家描述成一个脚踏黄土、头顶苍天的高尚伟人。这当然只是小资产阶级观念中的一种寻常想象。这种由隐秘的愿望滋生出的幻想完全是与现实脱节的。事实上,作家总是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更渺小、更软弱。因此,他体会到的艰辛世事也比其他人更深切、更激烈。对作者本人而言,他的歌咏只是一声呼唤。对艺术家来说,艺术是痛苦的,他们通过这种痛苦获得解脱,并借此迎接新的痛苦。他不是个巨人,多少只是一只囚于自身存在之笼内的斑斓小鸟。”

51、“我是一只非常不像样的鸟,”卡夫卡说,“我是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3]。泰因霍夫街的卖煤人就养了一只。您见过它吗?”

52、“我见过。它总是在店前面跑来跑去。”

53、“是啊,我这位亲戚的情况比我好多了。它的翅膀确实是被剪掉了。可于我而言,这根本是不必要的,因为我的翅膀已经枯萎。所以,我既没有高处,也没有远方。我困惑地在人与人中间蹦来跳去,人们用极不信任的目光打量我。我可是一只危险的鸟,一个小偷,一只寒鸦。但是这只是表象。实际上,发光的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所以,我甚至连熠熠发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像灰烬一般灰。一只渴望消失在石缝间的寒鸦。不过这只是个玩笑,我不想让您发现我今天过得有多糟。”

54、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弗朗茨·卡夫卡的办公室去过多少次了。但有一样东西我记得格外清楚:他的肢体动作——每当我在下班半小时,或一小时前打开工人意外保险机构三楼办公室的门,我都能看见他的身姿。

55、他坐在写字台后面,头向后仰,两条腿伸展得很开,两手松弛地放在桌面上。费拉[4](Filla)那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读者》便略微抓到了他的姿态。画中人与卡夫卡的肢体动作非常相似。不过,这纯粹只是外在的相似,形似的背后存在着巨大的内在差异。

56、费拉笔下的读者是被某事而折服,卡夫卡的动作则表现出一种自愿的,因而象征着胜利的献身。他狭长的唇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比起表达个人的幸福,这种微笑更像是一种遥远而陌生的欢愉的动人余影。看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略有些自上朝下。弗朗茨·卡夫卡的姿势非常独特,好像在为他颀长而瘦削的身量感到抱歉似的。他整个人的身形仿佛在说:“我啊,哎呀,一点都不重要。要是您对我视而不见,就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

57、他说话时用的是一种微弱而模糊的男中音,虽然力量与音高从不曾离开中音区,可这声音的旋律性令人惊叹。他的嗓音、手势与神情,无不散发着善解人意、和蔼可亲的宁静感。

58、他说捷克语和德语,德语说得更多些。他说德语时口音很硬朗,有些像捷克人说德语时的感觉。不过,这只是一种遥远而不精确的类比,事实绝非如此。

59、我心目中这种带捷克口音的德语很刺耳,听起来斩钉截铁的。可卡夫卡的语言从未给我留下这种印象。他的语言因内在的张力而显得棱角分明,每个词都是一块磐石。他语言的刚硬源自对恰当性与准确性的追求。所以,这也是一种个人特点的主动表现,而与被动的群体特征无关。

60、他有一双强壮的大手,手掌宽大,手指细长,指甲宛如扁平的铁锹,节骨与指节虽突出,却又很精巧。

61、每当我想起卡夫卡的声音,想起他的微笑与那双手,我总会想起父亲的评价。

62、他说:“这种力量与胆怯的细致有关。在这种力量中,一切细微之物都是最有分量的。”

63、弗朗茨·卡夫卡处理公务的办公室是一间中等大小,层高极高,又显得很拥挤的房间。其外观让人想到一家不错的律师事务所总部的那种高贵典雅。其余的设施也是如此。办公室里有两扇经过抛光的黑色双翼门。穿过其中的一扇,便可以从摆满高高的文件柜,以及总是充斥着已冷却的香烟味和灰尘味的黑暗走廊进入卡夫卡的办公室。另一扇被安装在入口处右侧墙体中的门,则通往位于二楼的工人意外保险机构正门所在的其他办公区域。不过,在我印象中,这扇门几乎从未打开过。来访者与办公人员通常只使用那扇通过走廊的门。来访者敲门的时候,弗朗茨·卡夫卡通常会以一声短促而不太响亮的“请”作为应答,而他部门及办公室的同事总是霸道而阴沉地喊一声“进来!”

64、他同事命令的语气试图让来访者在办公室门前就已意识到自己的渺小。那总是紧皱着的黄眉毛,梳得一丝不苟的、尿黄色的稀疏发丝中间那条一直延伸到脖子上的“虱子大道”,那高高的立领上系着的宽大黑领带,那扣子扣得很高的马甲和那双水蓝色的、略显突出的鹅蛋形眼睛与这种语气更是相得益彰。多年以来,这位同事就一直坐在卡夫卡的对面。

65、我记得,这位同事每次说出这声粗鲁的“进来”时,弗朗茨·卡夫卡都会微微一颤。他似乎要蜷起身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不信任抬起眼睛看着他的同事,仿佛下一秒就会挨打似的。连这位同事用友善的语气与卡夫卡对话的时候,他的反应也是如此。看得出来,卡夫卡在特雷默尔面前很不自在。

66、因此,当我开始到工人意外保险机构找他的时候,我就问他:“我们能当着他的面谈话吗?他会不会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

67、卡夫卡博士摇了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不过,像他这样为自己的工作发愁的人,在某种情况下是会搞小动作的。”

68、卡夫卡尴尬地微笑道:“刽子手总是不光彩的。”

69、“如今,一个正派的、依公务条例而得到高薪的公务员就是刽子手。为什么每个令人尊敬的公务员背后就不能隐藏着一个刽子手呢?”

70、“谁说的!”卡夫卡用力地把双手拍在桌上,回答道,“他们把活生生的、充满变化的人变成死的、无法变化的注册号码。”

71、对此,我只能略微点了点头,因为我明白卡夫卡博士是想通过这种概括性的说法避开他办公室同事的明显特征。他隐瞒了与离自己最近的同事之间多年的紧张关系。但特雷默尔博士似乎知道卡夫卡对他的厌恶,所以不论是于公于私,他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与卡夫卡说话,狭长的嘴唇上还老是挂着一丝饱经世故的冷笑。毕竟,卡夫卡和他大都非常年轻的访客(尤其是我!)算得上是什么人物?

72、特雷默尔表情中的意思相当明确:我不理解,为什么像您这样一个在机关工作的法律顾问,和这些毫无地位的毛头小子谈话时要和与同阶级的人谈话一样,您还饶有兴致地聆听他们的意见,有时甚至还让他们教导您。

73、坐在卡夫卡对面的这位同事毫不掩饰他对卡夫卡及他那些私下来访者的反感。不过,在来访者面前,他起码还保持着一定的克制,至少在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基本都会离开。每逢此时,卡夫卡博士都会分外明显地长舒一口气。他露出了微笑,这可无法瞒过我的眼睛。特雷默尔让他很难堪。因此,有一次我对他说:“和这么一位同事相处可真不容易。”

74、可卡夫卡博士激烈地摆了摆他高举的手臂。

75、“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不比其他的公务员糟糕。相反,他比他们都好多了。他的专业知识非常丰富。”

76、我答道:“或许他只是想炫耀一下。”

77、卡夫卡点了点头道:“很有可能。许多工作能力不行的人都喜爱这么做。相比之下,特雷默尔博士真的是个很勤奋的人。”

78、我叹了口气:“好吧,您嘴上夸他,可您根本就不喜欢他。您夸他是为了掩饰对他的厌恶。”

79、卡夫卡的眼皮略微翕动了一下,他向内抿了抿下唇。我继续道:“对您来说,他根本是个异类。您看他的时候,就像在看笼子里的一头异兽。”

80、可此时,卡夫卡博士几乎用恼怒的眼神直视我的眼睛,以一种克制着情绪的粗犷声音轻轻说:“您弄错了。不是特雷默尔,在笼子里的人是我。”

81、卡夫卡博士打断了我:“不止这间办公室。到处都是。”他把紧握的右手放到胸前:“我的心里一直背负着栅栏。”

82、我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此时传来了敲门声。我的父亲走进了办公室。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接下来我们只谈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可卡夫卡那句“我的心里一直背负着栅栏”依然在我的内心颤抖。不止那一天,接下去的几周、几个月里都是如此。它像是在微小事件的余烬中不断闪动的火苗,很久之后——我相信是在1922年的春天或夏天——陡然燃起了一场燎原大火。

83、那时候,我经常和大学生巴赫拉赫在一起。据我所知,他只对三样东西感兴趣:音乐、英语与数学。他曾经给我解释过个中缘由,他说:“音乐是灵魂之声,是内心世界直接的声音。英语对应的是世界性的金钱帝国,数学也从中起到些许作用,但并非如此重要。数学高耸于粗重的数字力学王国之上,是一切理性秩序近似形而上的根基。”

84、我总是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宏论,常常发出无言的惊叹。这让他很高兴。因此,他常常给我捎来日报、书籍与剧院的门票。所以,有一次他递给我一本新书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85、“我今天给你带了点很特别的东西。”

86、那本书是英语的,书名叫《变狐女子》,作者是大卫·加内特(DavidGarnett)。

87、“这我怎么读?”我失望地问道,“你知道我不懂英语。”

88、“我当然知道。这本书不是拿来给你读的。这本书能为我接下来的话做证。你崇拜的卡夫卡博士现在已经名扬四海了,都已经有人模仿他的作品了。加内特的这本书就是《变形记》的仿作。”

89、“不,我没有这么说。加内特的书只是出发点与《变形记》类似。一位女士变成了一只母狐。人变成了动物。”

90、“当然,所以我才带着它来的。你可以把这本书给卡夫卡看看。”

91、第二天,因为卡夫卡不在办公室,我就到他家去了。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他家。为我开门的是个身穿黑衣的瘦削女子。她闪闪发光的灰蓝眼睛、微微突起的鼻子与嘴的形状无不宣告着她就是卡夫卡的母亲。

92、我做了自我介绍,说我是卡夫卡博士同事的儿子,能不能和他说几句话。她说:“他在床上,我去问问他。”

93、她把我留在楼梯间。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不需言明的喜悦。

94、“您来看他,他很高兴。他甚至要了点吃的。不过,请您不要久留。他很累,又睡不着。”

95、我答应她即刻就走。然后,她领我经过长管状的前厅与一间摆放着深棕色家具的大房间,走进一间狭窄的屋子。弗朗茨·卡夫卡躺在一张简朴的床上,盖着一条套着白被套的薄棉被。

96、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随意地指了指床脚边的椅子。“坐吧。我可能不太能说话。我很抱歉。”

97、“突然登门拜访,”我答道,“抱歉的应该是我。不过我这次来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我想给您看点东西。”

98、我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那本英语书,放在卡夫卡面前的床单上,把上次和巴赫拉赫的对话向他复述了一遍。当我告诉他,加内特模仿了《变形记》中使用的手法时,他疲惫地笑了笑,做了一个幅度不大、表示否定的手势:“啊,并没有。他可没有模仿我。这是时代里的东西,我们模仿的都是时代。比起人类,我们更像是动物,那就是栅栏。比起与人类的亲缘,与动物的亲缘要轻松得多。”

99、我站了起来:“不了,谢谢,我不打扰了。”

100、卡夫卡夫人看着她的儿子。他的下巴抬得很高,双眼紧闭。

101、我说:“我只是想把这本书送来。”

102、弗朗茨·卡夫卡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他说:“这书我会读的。我下周大概就能回办公室了。我会把书带去。”

103、他与我握了握手,又闭上了眼睛。

104、过了一周,他还是没回到办公室。直到十天还是十四天后,我才能陪他一起回家。他把书还给我,说:“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栅栏后面。所以,现在人们才总是写动物。这表达了对自由、自然生活的向往。可对人类来说,最自然的莫过于以人类的身份生活。可人们无法看见这一点。他们也不愿意看见。人类的此在[5]过于艰辛,所以人们至少希望在想象中把它甩得远远的。”

105、我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这有点像法国大革命前的一场运动,当时有个口号叫回归自然。”

106、“正是如此!”卡夫卡点了点头,“不过今天,人们走得更远了。他们不只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人类已经重新变回了动物,这可要比做人容易多了。他们安逸地混在人群中,穿过城市中的街道去上班,去饲料槽进食,去玩乐。这是种被圈养的生活,和在办公室里没有两样。没有奇迹,只有使用说明、表格与规章制度。人们畏惧自由与责任,这就是他们宁愿在自己打造的栅栏后面窒息的原因。”

107、第一次与弗朗茨·卡夫卡一起散步,大约是在与他初次碰面的三周之后。

108、他在办公室里告诉我,让我4点在老城环形路上的扬·胡斯纪念碑前等他,他会把我借给他的一本写着诗的笔记本还给我。

109、我按时赴约,可弗朗茨·卡夫卡几乎晚了整整一小时才赶到。

110、他向我致歉:“我永远无法准时赴约。我老是迟到。我也想掌握好时间,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遵守承诺,可周围环境或是我的身体情况总把这份心意打得粉碎,让我看清自己的软弱。这很可能就是我的病根。”

111、卡夫卡说,我的一些诗可以发表。他想把它转交给奥托·皮克[6](OttoPick)。

112、“我已经和他商量过了。”他说。

113、“所以,您写作不是为了发表?”

114、“不。这只是些习作,一些无法登堂入室的习作罢了。我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115、我们继续散步。弗朗茨·卡夫卡向我介绍了他父母的商铺和房子。

116、“所以您是个富有的人。”我说。

117、弗朗茨·卡夫卡撇了撇嘴,说:“什么是财富?对于某些人来说,一件旧衬衫也是珍宝;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一千万都算不上个数。财富是相对的,它无法令人满足。从根本上来说,它只是一种特殊情况。财富是对自己所有物的依赖;人要通过新的资产、新的依赖来避免自身所有物的流失。这只是一种被物化的不安全感。不过——这些资产都是我父母的,不是我的。”

118、与弗朗茨·卡夫卡的第一次散步是这样结束的:

119、逛完一圈,我们又回到了金斯基宫。此时,从悬挂着“赫尔曼·卡夫卡(HERMANNKAFKA)”牌匾的店铺中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穿着深色的上衣,戴着一顶神气的帽子。他在离我们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等着我们。我们又往前走了三步,那人很大声地说:“弗朗茨,回家去。空气很潮湿。”

120、卡夫卡用一种低得古怪的声音对我说:“那是我父亲。他很担心我。爱通常也有暴力的一面。您多保重,记得来找我。”

121、我点了点头。弗朗茨·卡夫卡没有和我握手就离开了。

122、几天后的下午5点,我按照事先约定,在卡夫卡博士父母的店门口等他。我们本打算去布拉格城堡区散步。可是卡夫卡博士身体不舒服。他喘着粗气。于是我们只好沿着老城环形路闲逛。我们经过卡普芬街上的尼克拉斯教堂,绕过市政厅,走入小环形路。在卡尔夫书店的橱窗前,我们停下了脚步。

123、为了看清书背上的名字,我的头不停地在肩上转来转去。卡夫卡博士被逗乐了:“您大概也是个书虫,会被书搞得晕头转向的那种。”

124、“没错,就是这样。我觉得没有书我活不下去。书就是我的世界。”

125、“这是不对的。书本无法代替世界。这不可能。生活中的一切都有其目的及任务,且这任务是任何其他事物都无法完成的。比如说,人的经历就不可能由别人代为体验。天下之事如此,书中之事也是如此。人们试图把生活像笼中的鸣禽一样关入书中,可这是无法成功的。恰恰相反!人类用书本的抽象为自己建造了一间制度之笼。哲学家们不过是被关在不同笼子里的打扮得五彩缤纷的帕帕基诺[7]。”

126、他笑了起来,可这引起了一阵沉闷而可怖的咳嗽。等缓过劲来,他微笑着说:“我说的是实话,您刚才听到,也看到了。别人用几个喷嚏解决的事,我却要用我的肺来证实。”这话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为了抑制这种不适,我问道:“您是不是着凉了?您没有发烧吧?”

127、卡夫卡疲惫地微笑道:“没有……我从未得到过足够的温暖,所以我才会燃烧殆尽——因为寒冷。”

128、他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卡在深陷的嘴角里。他的脸色蜡黄。

129、弗朗茨·卡夫卡收到邮局寄给他的《在流放地》的样书时,我正巧在他的办公室。

130、卡夫卡打开信封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可当他打开那本墨绿色封面的书,认出是自己的作品时,他明显表现得很窘迫。他打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我,又把抽屉合上,把书递给了我。

131、我以微笑回应,打开书瞥了一眼书中的句子与纸张后,我察觉到他的紧张,于是就把书还给了他。

132、“书的装帧非常漂亮,”我说,“不愧是德鲁谷林出版社出品的。博士先生,您应该很满意吧?”

133、“真的没有。”说着,弗朗茨·卡夫卡便不经意地把书推进抽屉,把抽屉锁上了,“每次出版这些乱写的东西都让我很不安。”

134、“那您为什么要把它打印出来呢?”

135、“就是啊!马克斯·布罗德、菲利克斯·维尔奇[8](FelixWeltsch)和我所有的朋友动不动就把我写的东西抢走,下次来的时候就拿着一份已经签好的出版合同让我大吃一惊。我不想让他们难堪,所以到头来,发表的东西实际上都是我极为私人的笔记,或是我随便写着玩的东西。我的人性弱点的证据都被印出来,甚至被卖掉了,因为以马克斯·布罗德为首的我的朋友们千方百计地要把它们做成文学作品,而我又没有能力销毁这些孤独的见证。”

136、停顿片刻后,他换了一种语气道:“我刚说的话当然是有点夸张了,这对我的朋友不太厚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堕落无耻,我也为发表这些东西做了不少努力。为了推脱自己的弱点,我把周围环境描述得比实际情况强大许多。这自然是欺骗。我自己也是个法学家。因此我才无法摆脱邪恶。”

137、卡夫卡疲惫地坐在办公桌后面,面色铁青,双臂松垮垮地垂着,头微微地向一侧倾斜。我发觉他身体不舒服。所以我想说声抱歉就离开,可卡夫卡拦住了我。

138、“请您留下。您来我很高兴。跟我说些什么吧。”

139、我明白,他是想摆脱自己的抑郁情绪。于是,我立刻给他讲了几个我听来或是我亲身经历的小故事。我向他描述了我们一家住的近郊小巷里的各种人物,让胖胖的酒店老板、管理人,以及我的好几个同学列队经过他眼前。我给他讲述了伏尔塔瓦卡罗林塔尔老码头上的故事,还有各种各样小混混激烈的街头斗殴,他们打架时经常把散落在周围的马粪当作可怕的弹丸。

140、“呃呃!”非常爱干净,在事务所里也动不动就洗手的卡夫卡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脸上厌恶与被逗乐的表情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妖精般的鬼脸。他看上去没那么抑郁了。于是,我开始与他聊起展览、音乐会及几乎填满我日常生活的书籍。卡夫卡博士总是讶异于我啃书的数量。

141、“您真是个废纸储存库!您晚上做什么?睡眠怎样?”

142、“我睡得很沉,也很安静。”我自信地说,“我的良心到了早上才会把我叫醒。而且它很有规律,就好像我的头脑里有只闹钟似的。”

143、我耸耸肩道:“我也不知道,虽然我偶然会在苏醒后想起一些梦中的碎片,但它们马上就会消失不见。我很少能记住一整个梦。就算是记住了,一般也是一些很愚蠢、很令人困惑的梦。比如前天。”

144、“我在一家很大的百货公司里。我和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起穿过一间面积很大的大厅,里面装满了自行车、农用车与机车。与我同行的人说:‘在这儿是买不到我想要的新帽子的。’我尖酸地回道:‘为什么要买新帽子?您还是买一张让人舒服些的新脸吧。’我想惹怒他,可他依然还是很平静。‘这就对了,’他说,‘不过我们得先上楼,到另一个区域去。’他立刻就向宽大的螺旋楼梯冲去。我们很快就进入了一间亮着蓝绿色灯光的大厅,里面像个成衣间似的挂着各种各样的大衣、外套、女装与男式西服,衣服里裹着高矮胖瘦、身材各异的无头躯体,手脚无力地垂着。我大惊失色地对我的同行人低语道:‘这儿可都是无头的尸体啊!’我的同行人大笑道:‘胡说!您根本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它们可不是尸体,而是全新的、待发送的人类。它们的头一会儿就会被装上了。’他顺势指了指前方有些黑暗的走廊。两位年迈的、戴着眼镜的护士把担架抬到一个标着‘裁缝铺——禁止入内’的高台上。两名护士小心翼翼地迈着极小的步子向前走,我清楚地看见了她们抬着的是什么。侧躺在担架上的是个男子,姿势像是个正在休息的白人女奴。他穿着黑色的漆皮皮鞋、条纹长裤和灰黑色的燕尾服,很像我父亲平时过节时的打扮。”

145、“担架上的男人让您想起了您的父亲?”

146、“没有,我根本就没有看他的脸。他的头上缠着一大块白纱布,一直缠到背心的领口处。他被包扎得像个重伤员。不过,他看起来状态还不错。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根细细的、有一弯银曲柄的黑手杖,卖弄似的在空中挥来挥去;另一只手扶着残缺不全的、好似纱布球般的脑袋上那顶总是滑向一边的军帽。很多年前,我的哥哥汉斯在奥地利当炮兵时,礼拜天戴的就是这种帽子。我想起来了,正是因为想起了这件事,我才转身走进走廊,想弄清楚担架上躺着的究竟是谁。可就在此时,担架与两名护士突然都不见了,我站在一张满是墨渍的小桌子前,桌子后面坐着的是您的同事特雷默尔博士。此时,我的左右突然出现了两个身穿白色亚麻长大衣的男人。可我清楚,他们是乔装成医院勤杂工的警察,亚麻大衣下藏着军刀与手枪。”

147、卡夫卡博士叹了口气:“唉!这可吓到您了吧?”“是啊,”我点头承认道,“我很害怕,怕的倒不是那两个男人,而是特雷默尔博士。他冷嘲热讽地朝我笑了笑,一边把玩着手边那把薄薄的、闪烁着银色光芒的拆信刀,一边叱责我:‘您没有道理戴着这张脸。您不是您想冒充的这个人。我们会好好维持秩序的。我们会把您偷来的这张脸皮从您的骨头上剥下来。’说着,他拿起那把拆信刀在空中做了好几个激烈的切割动作。我吓坏了,四处寻找我的同行人,可他已经不见了。特雷默尔博士冷笑着道:‘您可别忙了!您逃不了的!’这话让我气愤不已。我对他喊道:‘您这个待在办公室里的拉线傀儡,谁允许您坐在那儿的!我父亲的位置比您高。我可不怕您的拆信刀!’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特雷默尔博士的脸都绿了。他跳了起来,大叫道:‘我这把可是手术刀,您马上就能尝到滋味了。把他带走!’两个乔装的警察抓住了我。我想放声大喊。可一只长着黑毛的巨大手掌堵住了我的嘴。我咬住这只满是汗臭的手,一下从梦中醒了过来。血液在我的太阳穴搏动。我浑身是汗。这是我做过的最丑陋的梦。”

148、卡夫卡用左手背揉了揉下巴。“我相信您说的话。”他把身子弯到桌板上,慢慢地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成衣间人类的世界是地狱,是臭气熏天的化粪池,是臭虫窝。”他定定地看了我好几分钟。我一直激动地等着他开口。可接着,他用很平静的语调说:“您是要去您父亲那儿是吧?可我还得继续工作。”他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工作把渴望从梦中解放出来,而梦通常只会遮蔽人类的双眼,极尽谄媚之能事。”

149、青春让卡夫卡沉醉。他的短篇小说《司炉》[9]中充满了温柔与激烈的情感。有一次,在我们谈论文学杂志《树干》上米莲娜·杰森斯卡[10](MilenaJesenská)的捷克语译本的时候,我这么对他说:

150、“小说中有那么多阳光与好心情。有那么多爱——尽管小说中根本都没有提到它。”

151、“爱并不是在小说中,爱是在叙述的对象中,在青春中。”弗朗茨·卡夫卡严肃地说,“青年人充满了阳光与爱。拥有青春是幸福的,因为青年人具有看到美的能力。当这种能力丧失后,凄凉的衰老、凋零与不幸就开始了。”

152、“所以,衰老会排除所有幸福的可能性?”

153、“不,是幸福将衰老排除在外。”他笑着把头向前弯了弯,仿佛要把头藏在耸起的双肩之间似的,“能保留看见美的能力的人不会变老。”

154、他的笑容、姿态与声音让我想起一个安静而愉快的男孩。

155、“那么,在《司炉》中,您很年轻,也很幸福。”

156、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黯淡了。

157、“《司炉》写得很棒。”我连忙补充道,可弗朗茨·卡夫卡那双深灰色的大眼睛中充满了哀伤。

158、“人们在谈论遥远之事时总是最好的,因为看得最清楚。《司炉》是回忆一场梦,回忆那或许从未成为现实的东西。卡尔·罗斯曼[11]不是犹太人。我们犹太人生来就是衰老的。”

159、还有一次,当我向卡夫卡博士讲述一件青年犯罪案时,我们再一次谈到了他的短篇小说《司炉》。

160、我问他,十六岁的卡尔·罗斯曼是不是根据某个原型创作的。

161、弗朗茨·卡夫卡说:“我拥有过很多原型,我又从没有原型。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162、“可青年罗斯曼和司炉这两个形象都太生动了。”我说。

163、“那只是副产物而已。我描画的不是人物。我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他们是图像,只是图像罢了。”

164、“那么肯定是有原型的。先要有视觉才会有图像。”

165、“人们为物体拍照,是为了把它们从脑海中忘掉。而我的故事是一种让人闭上眼睛的技巧。”

166、与他的书有关的谈话总是很简短。

167、“我想知道您怎么写了这么一本书。‘献给F.[12]’的致辞肯定不只是一种形式。您一定是想通过这本书对某人诉说些什么。我很想知道之间的关联。”

168、“您不需要道歉。人读书就是为了提问。《审判》是黑夜中的幽灵。”

169、“它是个幽灵。”卡夫卡僵硬地望着远处,重复道。

170、“我不过是发现了幽灵,并完成了对它的防守。”

171、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AlfredK?mpf)来自法尔肯瑙附近的阿尔特萨特尔,我在艾尔伯根与他相识。他很欣赏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并把作者称为“一个全新的、更深刻的,因而也更有价值的埃德加·爱伦·坡”。在老城环形路上散步的时候,我与卡夫卡说起了他这位新的崇拜者,可他对我的发言既不感兴趣,也不太理解。相反,卡夫卡的表情透露出,与他谈论他的书让他感到不自在。可我陷在发掘之瘾中不可自拔,因而变得非常不审慎。

172、“小说的主人公叫萨姆沙(Samsa),”我说,“听上去就像是在暗喻卡夫卡(Kafka)。一样都是五个字母,萨姆沙一词中S所在的位置与卡夫卡K的位置相同。还有这个A……”

173、“这不是暗喻。萨姆沙不完全是卡夫卡。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变形记》是一种袒露,但它并非自白。”

174、“说起自己家里臭虫的时候,难不成还能是优雅得体的?”

175、卡夫卡笑了起来。他想结束这个话题,可我不愿意。

176、“我觉得,在这里用‘体面’或‘不体面’来评价不太合适。”我接话道,“《变形记》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可怕的想象。”

177、“梦揭露了隐藏在想象背后的现实。这就是生命的可怕之处——艺术能撼人心魄。不过,现在我要回家了。”

178、我们十四天没有见面。我告诉他,我在此期间“啃”了哪些书。卡夫卡微笑道:“我们可以较为轻松地从生活中提炼出许多书,可从书中我们提炼不出什么生活。”

179、“所以说,文学是种劣质的保存手段。”我说。

180、我和卡夫卡经常在一起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如果弗朗茨·卡夫卡的笑能被称为放声大笑的话。我不太记得他的笑声,只记得他习惯于用什么姿态来表达他的愉悦。根据笑声的激烈程度,他或快或慢地将头向后仰,微微张开咧得宽宽的嘴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仿佛脸向着太阳似的。或者,他会把手放在桌面上,耸起肩膀,抿起下唇,低下头,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洗澡时突然被泼了一盆水似的。

181、有一次,受到这个姿势的影响,我给他讲了一个前不久不知道在哪儿读到的中国小故事。

182、“心脏是一栋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个房间里生活着悲伤,另一间生活着快乐。人千万不能笑得太大声,不然就会惊醒隔壁房间里的悲伤。”

183、“那么快乐呢?响亮的悲伤能唤醒它吗?”

184、“不。快乐的听力不好,它听不见隔壁房间的悲伤。”

185、卡夫卡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所以人们才经常装出快乐的样子。有人在耳朵里塞满了快乐之蜡。比如说我。我假装快乐,是想躲到它的背后。我的笑是一堵水泥墙。”

186、“可墙都是向着外部世界的。”我说,“这是一种向外的防御机制。”

187、可是,卡夫卡立即非常肯定地反驳了这个观点。

188、“就是这样!每一种防御已经都是退避与躲藏。因此,对世界的理解永远都是一种内卷式的理解。所以,每一堵水泥墙都只是迟早会崩塌的幻象。因为内部与外部同属一体。彼此割裂时,它们不过是某个我们只能承受,却无法解开的秘密的令人困惑的两种面貌。”

189、一个阴雨连绵、潮湿的十月天。工人意外保险机构办公室的走廊里亮着灯。卡夫卡博士的办公室像一个昏黄的山洞。他弯着腰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着一张八开的、灰白色的办公用纸。他的手里握着一支长长的黄色铅笔。我走到卡夫卡博士身边时,他把铅笔放到了纸上,纸上漫不经心地画着几个古怪的人物。

190、卡夫卡博士满怀歉意地微笑道:“不!这只是些涂鸦。”

191、“我可以看看吗?您知道,我对绘画很感兴趣。”

192、“可这不是我能展示给别人看的画。这只是一些很私人,因而别人也很难以辨认的象形文字。”

193、他抓起那张纸,用双手把它揉成了一个纸团,一把扔进了桌边的废纸篓里。

194、“我的人物不符合空间比例,他们没有视野。我试图捕捉的人物轮廓的透视点在纸的前方,在铅笔未被削尖的另一端,在我心中!”他把手伸进废纸篓,捡起刚刚扔掉的纸团,展开皱巴巴的纸,把它撕成了很小的纸片,最后用力一挥,把纸片全部扫入了废纸篓。之后,我又在卡夫卡画画的时候惊动过他好几次,每次,他不是把他自称为“涂鸦”的画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就是迅速地将它藏进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所以,在他眼里,他的画作是比他写的东西更加隐秘的私物。这自然激起了我心中不断发酵的好奇心,可我必须在卡夫卡博士面前极力隐藏。我假装自己根本没有看见他匆忙把画纸推到一边的动作。可如此掩饰总让我感到既压抑又紧张。我不能像平时那样轻松自在地倾听与倾诉。因为平时,我觉得他没有什么要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

195、卡夫卡博士没有忽视这一点,他看出了我的焦虑。所以有一天,当我又一次看到他作画的时候,他把画纸推到我面前,避开我的目光说:“让您看看我乱涂乱画的东西吧。我实在没有道理继续助长您心中那无法满足的好奇心,还要逼得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您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196、我无言以对。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不当之事被人抓了现行。一开始,我一心只想沿着桌面把画纸弹回去。接着,我控制住了自己,歪着头从侧面看了看那张纸。上面草草地画着几个奇怪的、抽象地运动着的小人儿,他们或是在奔跑,或是在击剑,或是在地上跪着或匍匐着。

197、“这算什么啊!您真的没有把它们藏起来的必要。只是些毫无恶意的画而已。”

198、卡夫卡缓慢地摇了摇头:“哦,不!它们可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害。这些画中藏着一种古老而根深蒂固的热情。所以我才要把它们藏起来。”

199、我又看了一眼画着小人儿的画纸。

200、“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博士先生,哪有什么热情?”

201、卡夫卡宽厚地笑了笑:“它当然不在纸上了,纸上只是藏着些许线索。热情在我心里。我一直希望自己会画画。我想看,也想记下我看的东西。这就是我的热情。”

202、“我没有。我只是试着以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来描绘我看到的东西。我的画不能算是图像,而是私人的符号。”卡夫卡博士微微笑道,“我现在还一直被囚在埃及,我还没能跨过红海呢。”

203、我微笑着说:“红海过后还有一片沙漠。”

204、卡夫卡点了点头:“是的,在《圣经》里是这样,事实中更是这样。”

205、他的手撑在桌边,人靠在椅子上,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抬起头,神情紧张地看着天花板。

206、“只通过外部手段求得的伪自由徒有其表,它是一种谬误,一种混乱,它是一片沙漠,除了恐惧与绝望的苦草,没有任何东西能在那儿茁壮生长。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具有真正而持久价值的东西总是来自内心的馈赠。人不是从下至上,而是由内而外地成长。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基本条件。这不是人为制造的社会风气,而是一种要不断地去争取的、对自己与世界的态度。这是使人获得自由的条件。”

207、“是的。”卡夫卡点了点头,把他的定义又重复了一遍。

208、“可这完全是个悖论!”我喊道。

209、卡夫卡深吸一口气,接着他说:“没错。其实就是这样的。为了让我们在电光石火间看见世界的闪光,构成我们有意识的生命的火花必须要越过矛盾的鸿沟,从一极跃到另一极。”

210、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用手指着画着画的纸,轻声问道:“那么这些小人儿呢,他们在哪儿?”

211、“他们从黑暗中来,为的是在黑暗中消失。”说着,卡夫卡打开了抽屉,把满满打着草稿的画纸塞了进去。然后,他用一种听起来颇为随意的声音说道:“我随手乱涂的这些画是在尝试施展原始魔法,我一再重复,又一再失败。”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我当时肯定是做了个很傻的表情。因为卡夫卡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显然他是在强忍笑意。他抬起手捂住了嘴,清了清嗓子后说:“人世间的所有东西都是被赋予生命的图像。因纽特人在他们将要燃烧的木头上画上一些波浪线。这就是火的魔法图像,然后他们钻动木栓,唤醒火焰的生命。我做的也是相同的事。我想用我的画完成我看到的人物。可我的人物不会燃烧。或许是我用的材料不正确,或许我的铅笔不具有这样的特点,也有可能是我自身根本就不具有必要的特点。”

212、“有这个可能,”我附和道,一边努力地摆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博士先生,毕竟您不是因纽特人。”

213、“这没错。我确实不是因纽特人,可如今我与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在一个苦寒的世界里。但我们既没有因纽特人的生活基础,也没有他们的毛皮与其他生活必需品。与他们相比,我们都是赤身裸体。”他努了努嘴,继续道,“如今穿得最暖和的只有那些披着羊皮的狼。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他们的衣服很合适。您觉得呢?”

214、我抗议道:“那可多谢。我宁可冻死!”

215、“我也是!”卡夫卡高声道,用手指了指中央供热暖气片,水在那里的一个长长的白铁皮盆子里蒸腾,“我们不要自己的皮草,更不要借来的皮草。我们宁可保留那片舒适的冰雪沙漠。”我俩都笑了。卡夫卡的笑是在帮助掩饰我的不理解,我的笑则是理所应当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216、我情绪激动地来到卡夫卡博士面前。

217、“马上就好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脸上还硬要挤出个微笑,“有人给我瞎扣帽子。”

218、“不算什么新鲜事,”卡夫卡博士微微弯起嘴角断言道,“这是人类交往时会犯的老毛病了。它引发的痛苦倒永远是全新的。”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您在这儿安静地坐一会儿吧。我去隔壁处理点事。我马上就回来。要不我帮您把门关一下,这样您就不会被人打扰了?”

219、“不用了,谢谢。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220、卡夫卡悄悄地离开了办公室。我向后靠在椅背上。

221、那时,我正受严重的头痛折磨,诱因是脸部神经(三叉神经)过于敏感,头痛发作时毫无规律,因而也无法预知。不到一个小时前,在我前往工人意外保险机构的路上,头痛便突然发作了。我不得不停在火车站附近,靠在佛罗伦萨广场上的一个广告牌前,耐心地等待头痛缓解。最严重的时候我出了一身虚汗,还突然呕吐了一阵。不过吐完之后,症状就迅速消失了。我的状态慢慢恢复了,不过我还是安静地靠在广告牌上,因为我的双脚还在不住地颤抖。

222、经过我身边的人不满地看着我,我觉得他们的眼里充满了鄙夷。此时,一位年长的妇女对陪同她的年轻女子说:“你看那家伙!才多大点年纪就醉得和个老酒鬼似的,真是头猪!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出息?”

223、我很想把我的情况解释给她听,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的喉咙好像被勒住了。还没等我起身,两人已经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处。我只好慢慢地走去工人意外保险机构。上楼的时候,我的膝盖还很无力。可卡夫卡的声音宛如一剂强心针,再加上办公室如此静默,没了声音的刺激,我的头疼在几分钟内就完全消失了。

224、卡夫卡返回办公室后,我向他诉说了在佛罗伦萨广场上发生的事。讲到最后,我说:“我应该追上去好好骂她一通的!可我竟然什么都没说。我真是个可悲的懦夫!”

225、“您千万别这么说!您不知道沉默中隐藏着怎样的力量。攻击不过是一种幻象,一种诡计,它只是人在自己与世界的面前掩盖弱点的手法。真正稳固的力量来自忍耐。只有弱者才会变得不耐烦与粗暴。如此一来,他通常就完全丧失了为人的尊严。”

226、卡夫卡打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从中抽出一本杂志放到我面前。那是文学刊物《树干》创刊第4年的第21期。

227、他对我说:“第1页上有四首诗,有一首十分感人。那首诗的标题叫《谦逊》[13]。”

228、“没错,”卡夫卡说,“确实是首好诗——字里行间都充满了真挚的友情与爱。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是最蓬乱的蓟草,还是最优雅的棕榈,都支撑着我们头顶的天空,这样,大厦,这栋我们世界的大厦才不至于倾颓。若是把眼光放得离事物更远一些,或许反而能够更接近它们。您别再想今天在街上的遭遇了,是那个女人做错了。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她都无法分清印象与现实。这是一种缺陷。这女人很可怜。她是个情绪错乱的人。谁知道她是否动辄因为如此微不足道的事而遍体鳞伤?”他温柔地抚摸着我宛如镇纸般放在面前报纸上的手,微笑着说:“印象与现实之间的路通常艰辛而遥远,大多数人只是弱小的行者罢了。如果他们像撞墙一般踉跄地撞在我们身上,我们也必须原谅他们。”

229、我曾数次借给某个熟人一些小钱,现在我没法再借给他钱了,他给我寄来了一封粗鲁的、写满了脏话的信。自以为是的猴子、蠢牛与白痴算是信中最柔和的称谓。

230、我把这封信带去给卡夫卡博士看,他用指尖把这封信远远地拎到最边远的桌角上,好像在处理最危险的东西似的。

231、与此同时,他说道:“咒骂是种可怕的东西。我觉得这封信就像一团冒着浓烟的大火,熏着我的眼睛,让我呼吸不畅。每一个脏字都在摧毁语言这一人类最伟大的发明。骂人者是在侮辱灵魂。这是一种对仁慈的谋杀。不过,无法正确权衡如何正确用词的人也会犯下这类谋杀。因为说话意味着斟酌与区分。词语是生与死之间的抉择。”

232、“那您觉得我要不要找个律师给他写封信?”

233、“千万别!何必呢?他本来就不会把这种警告放在心上——就算他真的会,您也别这么做。他信中的蠢牛迟早会用角将他逼到绝境。人逃不过自己放到世上的妖魔。恶意总会回到它的源头。”

234、弗朗茨·卡夫卡在办公室里研究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书目,我的出现吓了他一跳。

235、“书名让我沉醉,”卡夫卡说,“书籍是一种麻醉剂。”

236、我打开公文包,给他看看包里装的东西。

237、“那我就是吸食大麻的人,博士。”

238、卡夫卡惊道:“这些可全都是新书!”

239、我把包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在他的桌子上。卡夫卡一本接一本地翻阅,时不时读上两句,然后又把书递给我。

240、把所有的书都翻过一遍后,卡夫卡问我:“这些书您全都要读完吗?”

241、“您花在这些白日蜉蝣上的时间太多了。这些现代书籍中的大多数不过是当今世界的浮光掠影,它们转瞬即逝。您应该多读一些老书。比如经典作品,歌德的。古老的作品将它最内在的价值展露在外——永久性,而新鲜事物就等同于瞬时性。它今天看上去很美,明天看起来就很可笑。这就是文学之道。”

242、“创作改变生活。有时甚至更糟。”

243、卡夫卡微笑道:“没有的事!我们在谈论魔鬼和妖怪呢!”

244、如今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卡夫卡相当不体贴:只要我自己时间方便,我经常不事先通知就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尽管如此,他每次都以友善的微笑与伸出的右手迎接我。

245、我虽然也老是问:“我不会打扰您吧?”可卡夫卡通常都只是摇摇头或不经意地摆摆手,表示不介意。

246、只有一次,他向我解释道:“把意料之外的来访视作打扰是种无法掩饰的软弱,是对未知的逃避。一个人躲在所谓的私人空间中,是因为他缺乏应对这个世界的力量。人在自我限制中远离了奇迹。这是撤退。所谓此在,首先是与事物共同存在,这是种对话。人们无法回避。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找我。”

247、卡夫卡注意到我睡眠不足。我实话实说,告诉他我下笔如有神,一直写到天亮。

248、卡夫卡把那双木雕似的大手放到桌面上,缓慢地说:“能将内心的波动如此顺畅地排出体外,真是莫大的幸福。”

249、“我简直像是喝醉了。我还没看过自己写的东西呢。”

250、“那是自然。写下的不过是经验的糟粕。”

251、我的朋友恩斯特·雷德勒(ErnstLederer)用特殊的浅蓝色墨水在手工制作的、装饰精美的稿纸上写诗。

252、他说:“这很正确。每个魔术师都有自己的仪式。比如说,只有戴着庄重的扑着粉的假发时,海顿才会作曲。写作也是一种唤灵术。”

253、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送了我一本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版的《埃德加·爱伦·坡小说集》,那是本把三卷小说合订在一起的小册子。我给卡夫卡博士看了看这本几周来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小书。他翻阅了一下,读了读书中内容,问我:“您知道坡的生平吗?”

254、“我只知道坎姆普夫告诉我的那些。据说坡是个臭名昭著的酒鬼。”

255、“坡是病了。他是个可怜人,对这个世界毫无防备。所以,他才逃到杯中物里去。想象对他来说只是一根拐杖。他写了许多阴森恐怖的故事,为的是熟悉世界。这是很自然的事。想象中的狼窝没有现实中那么多。”

256、“没有。其实我对他写的东西了解甚少。但我知道他的逃跑路线,他的幻境。作家写的内容始终都是相同的。比如在这本书中就能看出来。”

257、卡夫卡打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递给我一本灰蓝色的亚麻布面装订书,那是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金银岛》。

258、“史蒂文森有肺病,”乘卡夫卡说话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书的封面与内容,“所以他才搬去了南太平洋,他生活在那儿的一座岛屿上。可是他对此视而不见。于他而言,他生活的地方不过只是孩子气的海盗梦上演的舞台,是想象力的跳板。”

259、我把书放在桌子上,点了点头说:“我刚刚粗略地翻了一下那本书,可他还描述了南太平洋的大海、人物与热带植物。”

260、“是的,他甚至还描写得细致入微。”

261、“那他的书里还是有现实之物的。”

262、“当然了,”卡夫卡道,“梦里总有无数未经加工的日常经验。”

263、我谨慎地说道:“人们或许试图在梦里摆脱对经验的负罪感。您觉得呢?”

264、“没错,就是这样,”卡夫卡点了点头,“现实是塑造世界与人类最强大的力量。它具有效力。正因如此,它才是现实。没有人能够脱离现实。梦只是一条弯路,走上这条弯路的人最终总是回到离他最近的经验世界。史蒂文森回到他的南太平洋小岛,而我——”他停顿了一下。

265、“而您回到这儿的办公室和老城环形路上的公寓。”我说出了他未说完的话。

266、“是的,您说得没错。”卡夫卡低声说。

267、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非常忧愁的表情,我不由内疚地喃喃道:“对不起,博士先生,是我无礼了。我太冒失了。这是我的缺点。”

268、“正相反,”卡夫卡答道,“这是一种力量。在您这儿,印象凝聚成语言的速度比别人快。您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269、我反驳道:“不!我这行为很没有礼貌。”

270、卡夫卡把左臂举到腋窝的高度,又让它无力地垂下,然后带着迷人的微笑说:“这也很正常。您确实没有归属。您还不属于这个风俗僵化的世界。所以,您的语言——让我们回到史蒂文森的南太平洋小岛——还是一把锋利的、未使用过的砍树刀。您得小心,千万别砍偏,断了自己的手脚。这是对生命最可怕的犯罪,仅次于谋杀。”

271、和我一起夏天上游泳学校、冬天去溜冰场的小伙子中,有一个叫列奥·韦斯考普夫(LeoWeisskopf)的男孩。他戴眼镜,头发浅黄,身材瘦削,圆润的脸上透出粉红的色泽,长得像个女孩子。他父亲在彼得广场上有间办公室,他在那儿处理各种化工商品的批发业务。所以,列奥·韦斯考普夫属于“较为体面”的资产阶级。他总是彬彬有礼,穿得干净利落,却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习气。他的衣着也与行为相称。谈话的时候他总是很克制,说话的时机也总是恰到好处。绝不能说他是个败坏游兴、让人扫兴的人,但是,在他的陪伴下,我们也感觉不到真正的温暖。他的存在像一个消音器。所以,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把略比我们年轻些的列奥·韦斯考普夫称作安静的拖鞋。

272、他说:“列奥·韦斯考普夫那么安静、那么好相处,只是为了远离我们。他在躲着我们。”

273、“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

274、我朋友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了。”

275、“你就是不喜欢他,”我说,“如此而已。”

276、“没错,确实如此。”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承认道,“我的厌恶纯属感情用事。列奥·韦斯考普夫和我们不一样。他和我们之间存在着一些黑暗的、不可理解的东西。要么他有什么瘾,要么他已经染上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恶习。”

277、“要么你是个白痴。”我讥讽道。

278、可我这位平时脾气火暴的朋友这次却很平静,他说:“你和我之间肯定有一个白痴。我们等着看吧。”

279、我们关于列奥·韦斯考普夫的谈话到此结束。

280、两天后,我们得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也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列奥·韦斯考普夫死了。自杀。用的是氰化钾。有人说他爱上了一个比他大很多的已婚女子。不过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导致他自杀的唯一动机。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对此表示怀疑。

281、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弗朗茨·卡夫卡博士。他闭着眼睛听我叙述。等我说完后,他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说:“那是一件相当难以琢磨的事情。其实,人只有在爱与死亡的危险中才会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或许您的熟人只是对他爱的女人失望了;或许她只把他当作一时的玩物;或许他认为没了心爱的女人,他的人生就丧失了意义;或许他想以死亡来证明自己对她的敬意;或许他想告诉她,在她抛弃他以后,他只剩下处置自己的权利。您理解我的意思吗?”

282、卡夫卡接着说:“人只能扔掉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所以,自杀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夸张到荒谬的利己主义,一种妄称自己拥有了上帝力量的利己主义,然而在现实中根本没有什么上帝之力,因为这里实际上连力量都没有。自杀者只是因为无能而自杀。他已经没有做任何事的能力了。他因而失去了一切。现在,他把自己最后剩下的东西取走了,做这件事不需要力量,只需要绝望,放弃一切希望就已足够。没有任何风险。冒险是一种坚持,是对生命的执着、对生命的奉献,是看似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

283、弗朗茨·卡夫卡几次要求我把那些“不押韵的潦草之作”(我自己的说法)给他看一看。于是,我在日记中选出了一些合适的段落,将其整理成了一本小小的散文集,取名为《渊深的瞬间》,送给了卡夫卡。

284、几个月后他才把稿子还给我,当时他正准备去塔特兰斯凯·马特莱利疗养院。

285、就此机会,他对我说:“您的故事青春洋溢,非常感人。您写得更多的还是事物在您心中唤起的印象,而不是事件与对象本身。那是诗歌。您爱抚世界,而不是在把握世界。”

286、“那我写的东西就没有一点价值吗?”

287、“我没有这么说。这些小故事对您来说肯定有价值。每一个写下的字都是个人文献。可艺术——”

288、“那不是艺术。”我苦涩地补充道。

289、“它还不是艺术,”卡夫卡肯定地说,“这种对印象与感受的表达,实际上是对世界小心翼翼的探索。眼睛还沉浸在梦的阴影中。但是,这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那只试探性伸出的手或许会向后缩,就像是触碰到了火。或许您会高声喊叫,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或是咬紧牙关,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过——它们只是文字而已。艺术是全身心的事件。所以,艺术从根本上来说是悲剧。”

290、根据事先约定,我本该到卡夫卡博士的办公室去。可是前一天,父亲给我带来了一本柏林的《行动》杂志,里面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卡夫卡博士给我的留言,说他要下周才回办公室。后来我去拜访他时,寒暄过后,他立刻就问我:“您能看懂我写的字吗?”

291、“能,完全可以。您的字写得很清晰,像流动的波浪线。”

292、卡夫卡摊开双手放在写字台上,苦笑道:“那是绳子掉落在地上的波浪线。我的字母在中间缠绕。”

293、我想消除卡夫卡因忧郁而表现出来的情绪:“原来是个套索。”

294、我继续调侃道:“那您打算用这个套索捕捉什么?”

295、卡夫卡博士微微耸了耸肩,说:“我不知道。也许,我想抵达一片看不见的岸,而我的弱点的滚滚洪流早已驱使我经过这片岸。”

296、弗朗茨·卡夫卡给我看了一份关于文学的调查问卷。我想,这是奥托·皮克为《布拉格报》周日的文学副刊安排的。

297、他用食指指了指“您未来有什么文学计划?”这个问题,微笑道:“这问题真傻,根本没办法回答。”

298、“人能预言下一刻心脏是如何跳动的吗?不能,这不可能。我们的笔只是心之地震仪上的石笔。地震能够被记录,但无法被预测。”

299、我到办公室找卡夫卡博士。我进去的时候他刚要离开。

300、“就一会儿,上两层楼,去您父亲的部门。您坐,等我一会儿。我不会去很久的。这段时间里您不妨读一读这份新报纸,邮局昨天送来的。”

301、这是一份在柏林出版的、具有代表性的大型期刊的第一期。刊物名叫《马耳叙阿斯[14]》,出版人是提奥多尔·塔格尔[15](TheodorTagger)。里面有一份图书预告,弗朗茨·威尔弗尔[16](FranzWerfel)的《理论上的散文》也在即将出版的作品之列。

302、威尔弗尔是卡夫卡的朋友,所以等他回办公室后,我就问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303、“知道,”弗朗茨·卡夫卡简短地答道,“威尔弗尔告诉过马克斯,那是出版人编出来的。”

304、“还有这种事?这不是骗人吗?”

305、“这就是文学,”卡夫卡博士微笑作答,“逃避现实。”

306、“不,创作是凝聚,是精粹。文学则是溶解,是减轻无意识生活痛苦的享乐品,是麻醉剂。”

307、“我不会这么说,但是它肯定倾向于祈祷。”

308、还有一次,我和卡夫卡博士前往位于荣格曼广场的圣方济各教堂。一进门,我们便在入口附近看到一位老妇,她在黑暗的圣坛画像前方极为虔诚地祈祷。离开教堂后,他对我说:“祈祷与艺术是激情洋溢的意志行为。人们想要超越、攀越正常存在的意志可能性的范围。艺术和祈祷一样,就像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想要抓住一些恩典,从而让自己变为一只给予的手。祈祷意味着将自己投入徘徊于消逝与形成之间的具有变革意义的弧光中,只有完全融入其中,才能将它的万丈光芒嵌入自身存在这一易于破碎的小摇篮中。”

309、卡夫卡对这座城市中的各种建筑的全面了解经常让我惊叹。他不仅熟悉宫殿与教堂,连老城中最隐蔽的穿堂房屋都了然于胸。即便是许多房子的老门牌不再挂在入口上方,而是已经被送进波里奇区的市立博物馆,他都知道它们旧时的名字。卡夫卡博士从老房子的围墙里读出了这座城市的历史。他带着我穿过曲折的小巷,进入布拉格老城漏斗状的、被他称作“溅光钵”的小庭院,与我一起穿过老查理大桥附近的一条巴洛克式走廊,走过一间拥有文艺复兴时期圆形拱廊、面积极其狭小的院子,穿过一条黑暗的管状隧道,来到一家坐落于小院子里的狭小客栈。客栈的名字叫观星者,因为约翰内斯·开普勒曾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1609年,他那本远远超过当时科技成果的著作《新天文学》就是在这个山洞般的黑暗地窖里写成的。

310、卡夫卡博士出生在这座城市,他热爱城里的古巷、宫殿、花园与教堂。他饶有兴趣地翻阅每一本我带到他办公室里的介绍布拉格古物的书籍。尽管在我把它们放到他的办公桌上之前,他早已读过这些书,可他依然用他的眼睛与双手充满爱意地抚过书册的每一页。他的眼里闪烁着收藏家般迷醉的目光。然而,他又与收藏家完全不同。对他来说,旧物并不是凝固于历史中的藏品,而是一种充满弹性的知识工具,一座通往今日的桥梁。

311、这是有一次,我与卡夫卡博士走在从工人意外保险机构前往老城环形路附近的雅各布教堂的路上时意识到的。

312、“您知道这个教堂吗?”卡夫卡问我。

313、“嗯。一点皮毛。我知道它属于隔壁的圣方济各教堂,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314、“但您肯定见过悬挂在教堂里铁链上的手?”

315、我们走进共有三个殿的教堂,它算得上是布拉格最长的教堂之一。左侧离入口处不远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条长长的铁链,链上挂着一根熏得漆黑、覆盖着风干的皮肉与肌腱残骸的骨头。从形状上看,它可能是一根人类前臂的悲哀遗骸,据说那是1400年或是三十年战争结束后不久从一个小偷身上砍下的,挂在教堂里作为“永久的纪念”。

316、根据古老的编年史与不断翻新的口头传说,这件令人毛骨悚然之事的前因后果应该是这样的:

317、在这座教堂的众多侧祭坛中——顺便说一下,这里直到今时今日还有为数不少的侧祭坛——有一间供奉着一尊圣母马利亚的木雕像,雕像上挂着几根用金银币装饰的项链。一个被解雇的雇佣兵被这些财宝迷住,便躲进了教堂的忏悔室。等到教堂关闭后,他离开藏身之处,走到祭坛前,爬上教堂司事平常用于点燃祭坛蜡烛的板凳,伸出手想取走雕像上的首饰。他的手却僵住了。这个第一次潜入教堂的小偷以为是雕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他尝试着把手挣脱出来,却没能成功。翌日清早,教堂司事发现了祭坛前板凳上筋疲力尽的小偷,便通知了修道士。祭坛前,圣母雕像依然紧紧地抓着惊恐万状、脸色苍白的小偷,一大群祈祷的人立刻聚集起来,其中包括村长与布拉格老城中的几位长者。司事与修道士试着把小偷的手从雕像上拽下来,他们也没能成功。因此,村长叫来了刽子手,他一刀就把小偷的前臂从他身上砍了下来。此时,“雕像也松开了手”。前臂落在地上。小偷的伤口被包扎起来,几天后,他因盗窃教堂财物未遂被判了多年监禁。服刑后,他成了这座修道院一名不授圣职的僧侣。人们把这只被砍下来的手悬挂在教堂的铁链上,紧挨着老城议员朔勒·冯·朔勒巴赫的墓碑。还在旁边的柱子上装了一幅阐述此次事件的简陋画像,并附有一段分别写有拉丁语、德语及捷克语的说明文字。

318、卡夫卡博士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干枯的肢体,瞥了一眼描述神迹的小木板,然后走向了出口。我跟着他离开了。

319、“太可怕了,”到了外面,我说,“这个圣母神迹当然只是强直痉挛发作罢了。”

320、“可它是如何引起的呢?”卡夫卡问我。

321、我说:“很可能是因为陡然出现的内心压抑。小偷因觊觎圣母的首饰而隐藏起来的虔诚情感突然被他的盗窃行为唤醒了。它的力量比小偷想象的强大,所以他的手才僵住了。”

322、“没错!”弗朗茨·卡夫卡点了点头,伸手挽住我的胳膊,“这是因为对于神性的渴望,以及随之而来,因亵渎圣物产生的持续不断的畏惧感,以及人类对正义的内在需求。但凡有人违背这些强大、无法战胜的力量的时候,它们便会在他们心中产生强烈的抗拒。它们是道德的调节器。因此,罪犯在这个世界上实施犯罪行为的时候,首先要扳倒体内的这些力量。所以,每一次犯罪都始于精神上的自残。想从雕像上偷窃首饰的雇佣兵没能做到这点,所以他的手才僵住了。那是被他自己的正义感麻痹的。所以,刽子手的那一刀对他而言并没有您想的那么可怕。相反,恐惧与疼痛为他带来了救赎。精神上的自残被刽子手对他肉体上的伤害取代。它让这个被解雇的、连一个木头娃娃都偷不走的可怜雇佣兵从良心的颤抖中解脱出来。从此他可以继续做人。”

323、我们沉默地继续走着。然而,走到泰因霍夫街与老城环形路间狭窄的小巷中央时,卡夫卡突然停了下来,问我:“您在想什么?”

324、“我在想,像雅各布教堂小偷这样的故事,如今还有没有发生的可能?”我坦然作答,并疑惑地看着卡夫卡。他只是皱起了眉头。走了两三步后,他说:“我想——几乎没有。现今,对上帝的渴望与对罪愆的恐惧极大程度地减弱了。我们陷入了狂妄自大的沼泽。战争证明了这一点,多年以来,它大范围的去人性化麻痹了人类的道德力量,也麻痹了人类自身!我相信,如今的教堂盗贼不会再被强直痉挛击中。但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人们不会砍掉盗贼的半条胳膊,而会截掉他极为过时的道德想象力。他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在那儿,他以歇斯底里的痉挛为表现的古老道德冲动将被精神分析完全消除。”

325、我冷笑道:“这个教堂盗贼可能会被归为隐蔽的、有俄狄浦斯或恋母情结的精神病患者。毕竟他想偷的是圣母像!”

326、“当然!”卡夫卡点了点头,“没有罪过,没有对神的渴望。一切都是世俗的、有明确目的的。上帝超越了我们的存在。所以,我们普遍生活在良知麻痹的状态中。所有超验的冲突似乎都已消失,可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像是雅各布教堂里的木雕那样自我防卫。我们一动不动。我们只是站着。甚至连这都算不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被恐惧的污泥粘在廉价的基本原则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这就是人生的全部实践。比如说我,坐在办公室里,翻阅着卷宗,试图把我对整个工人意外保险机构的厌恶藏在一个严肃的表情后面。然后您来了。我们无话不谈,穿过喧闹的街道,走进寂静的雅各布教堂,看着被砍掉的手臂,谈论时代的道德痉挛。然后我走进我父母的店铺,吃点东西,给几个欠钱不还的债务人写几封客气的催债信。无事发生。世间祥和。我们和教堂里的木雕一样僵硬。只是没有祭坛罢了。”

327、他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再见。”

328、我们——卡夫卡博士与我——穿过策尔特纳街,来到老城环形路上。我们从远处就已经能听见一大群人的喧闹声与歌声,走到白孔雀屋附近,我们被一支缓缓行进的游行队伍挤到了墙边。

329、“这就是国际歌的力量。”我微笑着说,卡夫卡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330、“您聋了吗?您没听到这些人在唱什么?唱的可都是旧奥地利的民主主义歌曲。”

331、我反驳道:“那这些红旗是什么意思?”

332、“什么红旗!不过就是新瓶装陈酒!”卡夫卡说罢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进身后的房子。我们穿过阴暗的院子与一条短短的过道,越过粉刷成白色的阶梯,走入一条羊肠小道,从那儿穿过艾森巷后,我们来到了宽阔的利特大街,这里听不到游行的动静。

333、“我受不了这些吵闹的街头骚乱。”卡夫卡长舒一口气道,“这种骚乱中隐藏着脱离了上帝的、新宗教战争式的恐怖,它以旗帜、歌声与音乐开始,以劫掠与流血结束。”

334、我反对道:“不是这样的!布拉格现在几乎每天都有游行,每次都安静有序。只有在熟肉铺的血肠里才能见到血。”

335、“这种事情发展得只是比较慢。不过不要紧!它们迟早会来的。”

336、卡夫卡抬起手挥了几下,用以表达自己的担忧,然后继续说道:“我们生活在一个邪恶的时代——从没有任何事物是名副其实的这一点中,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人们使用国际主义这个词,以它指代人道,也就是一种道德价值,而国际主义这个词主要是用来描述地理概念的。概念被推来搡去,像被挖空果肉的空荡荡的坚果壳。比如,在如今这个人们的根早已被拔出泥土的时刻,人们却谈论故乡。”

337、“我们所有人!所有人都参与了除根活动。”

338、“可总要有人是那个驱动力,”我倔强地说,“是谁?您心里想的是谁?”

339、“我谁也没有想!我既没有想驱动者,也没有想被驱动者。我只观察发生的事情。人是极为次要的。而且——既然已与演员身处同一个舞台,又有哪个批评家能够正确评论演员的表演呢?两者之间不存在距离。正因如此,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一切都在摇摆。我们生活在深陷于谎言与幻象的沼泽中,那里诞生了不少残酷无情的怪物,它们对着记者的镜头友善地微笑,实际上,它们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践踏了千千万万的人类,就像践踏恼人的虫子那样。”

340、我们无言地穿过美拉特里希街,走过市政厅古老的大钟,朝卡夫卡博士位于老城环形路与巴黎街交会处的住所走去。

341、当我们来到扬·胡斯纪念碑附近时,卡夫卡说:“一切都在虚假的旗帜下航行,没有一个字符合事实。比如说,我现在要回家了。但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实际上,我是在进入一个专门为我而设的监狱,更艰酷的是,它看起来与一间极为普通的中产阶级公寓无异,除了我,没人能认出它是监狱。因此,任何越狱的企图都消失了。如果没有可见的枷锁,人是无法从中挣脱而出的。所以,囚禁是一种被组织得极为稀松平常且不过分舒适的日常生活。一切似乎都是用结实耐用的材料制成的,一切看起来都十分稳定。但它又是一座使人坠入深渊的电梯。人虽看不见深渊,但只要闭上眼,就能听见它在眼前咆哮、呼啸的声音。”

342、我给弗朗茨·卡夫卡看了一篇以《圣经》为主题的剧本草稿。

343、“您打算怎么处理它?”他问道。

344、“我不知道。我很喜欢这个材料,但处理方式……现在对我来说,完成草稿和做裁缝活似的。”

345、“您说得对。只有出生的才有生命。其他一切都是虚妄:文学没有存在的权利。”

346、我给卡夫卡博士带来了一本捷克语的法国宗教诗选集[17]。

347、卡夫卡翻了翻这本小册子。然后小心地沿着桌面把书推还给我。

348、“这种文学是精巧的享乐品,我不喜欢。书中的宗教被完全蒸馏为美学。为生活赋予意义的手段成了刺激的手段,成了像昂贵的窗帘、画作、雕花家具,以及货真价实的波斯地毯这样的华丽装饰品。这种文学中的宗教是附庸风雅。”

349、“您说得对,”我同意道,“由于战争,连信仰领域都出现了替代品,就是这种文学。作者把上帝的思想装饰在身上,就像戴一条五颜六色的时装领带似的。”

350、卡夫卡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那不过是一条极为普通的颈套。就好像人们总是把超脱当作逃遁那样。”

351、在我那本《乡村医生》泛黄的衬页第四页上,写着这么一段话:“文学竭力将事物放置于令人愉快、舒适的光芒下。而作者又必须将事物提升到真实、纯洁、永恒的境界。文学寻求惬意。而作者找寻幸福,这与惬意毫无关系。”

352、我不知道这是弗朗茨·卡夫卡的格言,还是我记录下来的某次对话。

353、我的同学恩斯特·雷德勒给了我一本表现主义诗集,书名叫《人类的薄暮——最新诗作的交响曲》。

354、我的父亲经常翻阅我的读物,他评价道:“这不是诗句,是语言煎肉饼。”

355、我反驳道:“您太夸张了。新诗要使用新语言。”

356、“这是没错!”我父亲点了点头道,“每个春天都会长出新的草,可这草难以消化。它是语言铁丝网。我会再好好读一读这本书的。”

357、几天后,在去工人意外保险机构我父亲的办公室之前,我先到二楼拜访卡夫卡博士。和我打过招呼后,他把表现主义诗集放到我面前,用责备的语气道:“您为什么用这本书吓唬您父亲?您的父亲是个正直诚实的人,他有许多宝贵的经验。但他没法理解这种戏耍逻辑语言手段的堕落。”

358、“不。恰恰相反。这本书对分离的见证坦率得令人震惊。此处的语言不再是黏合剂。作者只为自己说话。从他们的行为来看,仿佛语言只属于他们。可语言只授予生者一段不定的时刻。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语言属于死者与未出生者。人必须谨慎对待自己拥有的事物,而这本书的作者们已经忘记了这一点。他们是语言破坏者。这是一种严重的罪过。对语言的伤害永远是一种情感与精神上的伤害,它会让世界晦暗,万物结冰。”

359、“可他们总在表达激烈的情感热浪!”

360、“只在文字中罢了。这是一种库氏疗法[18]。”

361、“那是欺骗,”我气愤地说,“人们在冒充自己本不是的人。”

362、“那又怎样?这有什么特别的?”卡夫卡的表情带着迷人的同情、耐心与宽容,“人们以正义为名做了多少不义之举?多少愚昧打着启蒙的旗帜扬帆启航?多少堕落伪装成了繁茂?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战争不但烧毁、撕裂了世界,还照亮了世界。我们看到,这是一个人类亲手搭建的迷宫,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世界,它的舒适与表面上的实用性逐渐剥夺了我们的权力与尊严。这一点,您可以从您父亲借给我的那本书里看得一清二楚。诗人们像冻僵的孩子般呜咽着抒情,或像狂热的拜物祈祷者般咆哮着赞美,他们越不相信在他们面前舞蹈的偶像,就越扭曲自己的词语与肢体。”

363、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从埃格尔湖畔的阿尔特萨特尔来到布拉格,准备继续学业。为了让他熟悉这座我热爱的城市,我带他参观了布拉格的街道、宫殿、博物馆与教堂。有一次散步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的话语令我大吃一惊,他说:“所有丰饶的哥特与巴洛克风格的装饰与纹饰其实都只有一个目的,它本应用来掩饰各类事物的唯一目的:实用性。人应当忘记功能性,从而也应当忘记自己与自然和世界的紧密关系。没有目的性的美唤起了人对自由的感情。观赏性装饰的艺术文化是文明人驯服深藏于他们心中的人猿的手段。”阿尔弗雷德的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回家后,我把它记了下来,又逐字逐句地向卡夫卡分享。他半闭着眼睛倾听着。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很久以前就写过《为一家学院所作的报告》,讲的是一只猴子如何“变人”。因此,当他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的时候,我非常失望:“您的朋友说得没错。文明世界极大程度上是以一系列成功的驯化手段为基础的。这就是文化的意义。按照达尔文主义的观点,人类的形成源自猴子的原罪。然而,一种生物永远无法彻底脱离构成他生存基础的东西。”

364、我微笑着答道:“总会遗留下一截从前的猴子尾巴。”

365、“是的,”卡夫卡点了点头道,“人很难应付自我。想要与必须克服的阶段画下清晰分界线的渴望不断引发言过其实的概念,从而一再产生全新的假象。然而,这正是渴求真理最显眼的表达。人只能在悲剧的黑暗镜像中找到自己,可在那儿,一切都已经完结了。”

366、“猴子死了!”我冒失地喊出了声。

367、卡夫卡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笑容摇了摇头,否定道:“怎么会!死亡完全是属于人类的事件。因此,所有人都会消逝。但是,猴子会一直在整个人类族群中生存下去。自我不过是由过去搭建的笼子,周围是永恒不变的未来之梦。”

368、卡夫卡短暂地拜访了他住在乡下的内兄,等他回来后,我对他说:“我们现在又到家了。”

369、“到家?我和我父母住在一起。如此而已。虽然我拥有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可那不是家,只是一个掩盖我内心不安,却又让我更深陷于此的避难所。”

370、他站在紧闭的窗前,双手高高举起,支撑在窗框上。S.站在离他身侧两步的地方。那是一个个头敦实的职员,长着一双湿润的小眼睛,一只滑稽的蒜头鼻,仓鼠般的圆脸上布着红血丝,发红的大胡子乱糟糟的。我走进办公室时,S.正忧心忡忡地问道:“所以您不知道我们部门将如何重组?”

371、“不知道。”卡夫卡说着向我点头致意,并指了指办公桌旁边的“访客椅”,然后接着道,“我只知道一点,重组会打乱一切。不过您别害怕!您既不会升职,也不会降职。到头来,一切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372、那职员气喘吁吁地说:“所以,您觉得他们又要无视我的功劳了?”

373、“是的,有可能。”卡夫卡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董事会当然不会看轻自己的意义!不然岂不荒唐。”

374、S.的脸涨得通红。“这太龌龊了!太不公平了!人们应该把这栋楼炸飞!”

375、卡夫卡把背弓了起来,从下方担忧地看着S.,轻声说:“您可不想把您收入的来源给埋了吧?难道您是说真的?”

376、“没有,”S.抱歉地回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您了解我的,博士先生。我真是个老实人,可是这种重组,这种在办公室持续蔓延的不安全感可让我烦透了。我不得不找个地方说出来。这话我只是说说而已——”

377、可卡夫卡打断了他的话:“这正是危险所在。语言为行动铺路,是引发燎原大火的火花!”

378、“我真不是那个意思。”职员惊慌失措地向他保证道。

379、“您嘴上这么说,”卡夫卡笑着回答道,“但您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吗?或许我们已经坐在一个能让您愿望成真的火药桶上了。”

380、“为什么不信?您看看窗外!炸药已经在行进,我们的工人意外保险机构和周围所有的设施都会被炸飞。”

381、职员在下巴前叠起短小粗壮的手指,道:“您太夸张了,博士先生。街上没有危险。国家很强大。”

382、“是的,”卡夫卡点了点头,“它的力量建立在人们的惰性与需要休息的基础上。可如果我们不再满足这两点会发生什么?您刚才的咒骂会成为普遍有效的贬损辞令,因为语言是魔咒。它会在大脑中留下指纹,转瞬之间便会成为历史的足迹。人必须谨慎对待每一个词语。”

383、“是,您说得对,博士先生,您说得很对。”S.不知所措地告辞了。

384、卡夫卡博士投来一个利箭般的眼神。

385、“这个可怜的家伙实在太可笑了。他根本没听懂您的话。”

386、“一个人不理解别人的时候,他并不可笑,反而是被孤立、被抛弃的,是可怜的。”

387、我企图为自己辩解:“您是在开玩笑吧!”可卡夫卡缓慢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388、“不!我刚和S.说的话完全是认真的。在当今这个世界,到处都闪动着重组的梦想。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389、“我明白,”我轻声道,感觉温暖的血液涌上了脸庞,“是我太麻木,太笨了。请您原谅我。”

390、可卡夫卡只向后甩了甩头,轻声一笑,然后用安慰的语气对我说:“可您现在,用您自己的话说,实在太可笑了。”

391、我悔恨不已地瞧着地板道:“没错,我就是条可怜的狗。”我站了起来。

392、“您这是做什么?快坐下!”他一把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我今天给您带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杂志。”他笑了,我却越发觉得惭愧。可我还是坐下了。

393、又有不同的职员来找卡夫卡博士咨询即将到来的重组,后来我还见到过两次。可卡夫卡博士没办法告诉他们任何具体的事情。同事们觉得他没有站在职员一边,而是工人意外保险机构顺从的奴仆,这让他备感压抑。因此,有些职员对法律顾问弗朗茨·卡夫卡发表了一些令人不快的评论。尤其是我在卡夫卡博士那儿碰到的某位M.先生,他是我同学的父亲。

394、“好吧,”他淡淡的语气中明显透露着隐隐的恨意,“您不说话。当然了。机构的法律顾问又不能反抗领导层。他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实在不好意思,博士先生,是我太直接了,打扰您了。”

395、卡夫卡的脸像木雕般僵硬。他闭上了眼睛。

396、“真是个厚颜无耻的流氓。”我充满敌意地说道。

397、“他不是厚颜无耻,”卡夫卡用一双忧伤的黑眼睛看着我,低声道,“他只是害怕,所以他才待人不公道。丢失饭碗的恐惧蚕食了人的个性。这就是生活。”

398、我嘟囔道:“这可多谢了!这种生活会让我感到羞耻的。”

399、“大多数人根本就不能算是活着。”卡夫卡非常平静地回答,“他们就像攀附在礁石上的细小珊瑚那样附着于生命。但是,人类远比这些原始生物可怜。他们既没有为他们抵御海浪冲击的坚固岩礁,也没有钙盐形成的外壳。他们只能分泌出一种具有腐蚀性的胆汁黏液,使他们更虚弱、更孤独,因为这黏液使他们与其他人隔绝。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400、卡夫卡张开双臂,又让它们像一对麻痹的翅膀般无力地垂下。

401、“大海赋予这种不完美的造物生命,那我们难道应该质疑大海?可那就是质疑自己的生命,因为人也不过只是这样一只可怜的小珊瑚。因此,人只能极力忍耐,无言地将所有、所有涌上来具有腐蚀性的胆汁黏液吞下去。这就是人为了不对自己与他人感到羞耻所必须做的一切。”

402、在法务部领导办公室的窗户旁,并排摆放着两张没有装饰的黑色外交商务桌,宽的那一边靠在一起。从前门看去,卡夫卡博士在左边的桌子上工作。他的对面是特雷默尔博士,他长得很像前奥匈帝国外长利奥波德·贝希托尔德伯爵。卡夫卡的这位同事对此颇为沾沾自喜。因此,他努力通过各种手段凸显这种相似性:胡子或发型,高高立起的领子上系着的阔边领带,领带上佩戴的黄金别针,扣子扣得很高的马甲,还有那高人一等、恩威并施的语气,无不如此。这让工人意外保险机构的大多数职员都不喜欢他。他们都叫他“没落的司法伯爵”。据我父亲说,这个绰号是由一个名叫阿洛伊斯·居特林(AloisGütling)的先生起的。就我如今记忆中的印象,他是个矮小、纤细、衣着优雅的职员,一头黑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

403、居特林写过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还写过一些从未上演过的剧本,他崇拜理查德·瓦格纳与他所谓的旧日耳曼式的头韵。他无法忍受特雷默尔博士,因为卡夫卡对面的这位同事用“长满胡子的中产阶级诗歌”来形容居特林自费出版的文学产品《明亮跃动的烈火》,还说这些诗中胡扯的都是“已被统治阶层抛弃的、旧日耳曼式的小市民理想主义”。

404、除了与贝希托尔德伯爵的相似之处,特雷默尔博士还因鲜明的资产阶级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自命不凡。我曾经在他的办公桌上见过恩斯特·海克尔[19](ErnstHaeckel)、查理·达尔文、威尔海姆·波尔施[20](WilhelmB?lsche)以及恩斯特·马赫[21](ErnstMach)的书。所以,有一次当我拜访卡夫卡博士,发现居特林先生在他的办公桌旁,手中拿着一册黑封面、大开本的书,念出上面烫金的题目时也不足为奇。

405、“达尔文——《物种的起源》——”他叹了口气。

406、“嘿,伯爵先生在猴子那儿寻根问祖呢。”居特林眨了眨眼,试图得到卡夫卡的附和。然而,卡夫卡使劲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觉得现在这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现在的问题不在于祖先,而在于后人。”

407、“为什么?”居特林把书放在桌子上道,“特雷默尔可是个光棍。”

408、“我说的不是特雷默尔,而是整个人类家族。”卡夫卡将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叉在胸前,“如果像这样继续下去,这个世界很快就只剩下批量生产的自动装置了。”

409、居特林笑道:“您太夸张了,博士先生。那只是乌托邦。”他的目光无助地在我与卡夫卡博士之间游移了一会儿,然后停留在卡夫卡博士的鼻根处,接着,他发牢骚道,“这就有点像您的《变形记》。这种事情我是明白的。我自己也是个作家。”

410、卡夫卡点了点头说:“是的,您确实是。”

411、居特林略有保留地举起双手:“只是副业而已!我的主业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小职员罢了。所以我现在必须走了。”

412、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等他走后,我带着悲哀失望的声调问道:“您真的觉得他是个作家?”

413、卡夫卡的眼中闪烁着小小的绿色火花。他莞尔道:“是的,字面意思[22]。他是个密闭者,一个密不透风的人。”

414、我大笑道:“钉得死死的那种!”

415、卡夫卡举起双手表示异议,像是要把我的笑声推还给我似的,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反对:“我可没这么说!他确实把自己包得很紧,现实无法穿透他。他完全被封锁在自我中了。”

416、“一堆陈旧的词语与想法组成的废话。这些东西比厚重的板甲还结实。人躲在它的背后,好让自己不受到时代的变化影响。所以,空话才是最坚实的恶之堡垒。是一切热情与愚蠢最为恒定的防腐剂。”

417、卡夫卡整理桌上的纸张。我默默地看着他,刚才听到的话还在我内心回荡,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面前那本我走进办公室时居特林拿在手里的书。

418、卡夫卡看到了,说:“这是特雷默尔博士的书。请您把它放回他的桌子上。要是他发现书不在他桌子上,他会极其恼怒地瞪着您的。”

419、我照做了,一边还问道:“他真的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

420、“是的,”卡夫卡点点头,“他学的是自然史、生物与化学。他想深入造物最细微之处的机理,并以此理解生命的意义。不过这当然是走不通的。”

421、“因为我们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的意义,只不过是一种极其微小的反应。那是一滴水中的天空,一幅因我们最轻微的颤动而错位模糊的图像。”

422、“所以您的意思是,博士先生,我们永远都无法得知真理?”

423、卡夫卡沉默了。他的眼睛变得狭长而阴沉。他极为突出的喉结在颈部的皮肤后上下滑动了好几下。他盯着自己搁在桌子上的指尖许久。然后,他轻声说:“上帝、生命、真理——这只是同一事实的不同名字。”

424、我继续追问道:“我们究竟能不能理解它?”

425、“我们经历它。”卡夫卡说,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不安的颤抖,“我们赋予它不同的名字,试图以不同的思维结构掌握的事实贯穿于我们的血管、神经与感官。它存在于我们内心深处,或许这正是我们无法看透它的原因。我们真正能够理解的是秘密、是黑暗——那是上帝的寓所。这很好,因为如果没有这种保护性的黑暗,我们将战胜上帝。这或许是符合人类本性的。儿子废黜父亲。所以,上帝必须隐藏在黑暗中。然而,因为人类无法穿透上帝,他至少也要攻击到神性周遭的幽暗。他将火种投入霜寒的黑夜。而黑夜宛如橡胶般充满弹性。它退却,可它仍旧在持续。只有人类灵魂的黑暗是转瞬即逝的,它是水滴中的光与影。”

426、我与卡夫卡博士在码头上。满载的煤车在铁铸旱桥上驶过。

427、我告诉卡夫卡,战争的最后一年,我所居住的卡罗林塔尔区里的男孩去齐兹卡山郊游。他们在铁轨上升的弯道处跳上缓慢行驶的货车,将煤从敞开的货车上捅下来,然后再把煤挑在一起,装进带来的麻袋中运回家。我的一个同学——斜视的卡雷尔·本达,一位辛勤劳作女仆的儿子——跳车时被卷到轮下,碾得粉碎。

428、“没有。我只是听男孩们说的。”

429、“您没参加过男孩们的偷煤探险?”

430、“哦,参加过!我和煤矿小队——男孩们都是这么叫的——一起去过几次。但我只是个旁观者。我不偷煤。我们家有的是煤。我和他们一起去齐兹卡山的时候,我一般都在旁边,坐在灌木或是树的后面,远远地看着他们。这种事经常都特别令人紧张。”

431、“争取性命攸关的温暖总是特别令人紧张,”卡夫卡语气尖锐地强调了我话中的词语,“这毕竟是生存与死亡的抉择。您不能只顾着看。那儿没有什么保护性的灌木或树。人生也不是齐兹卡山,谁都可能被碾入车轮。比起拥有足够燃料的强者与富者,弱者与贫者更先一步。没错,后者甚至在车轮还未转之前就已经崩溃了。”

432、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有几次,小本达坐在我身边的灌木丛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很害怕。他本不想偷煤。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其他男孩子嘲笑他,还因为他两手空空回家的时候,他母亲用地毯拍揍了他好几次。”

433、“您说对了!”卡夫卡博士幅度很大地挥了一下手,高喊道,“您的同学,小卡雷尔·本达,并不是被货车碾碎的,而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周围的无情撕得粉碎。通往灾难的路途比它的结局更可怕。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如此鲁莽地跃上正在行驶的煤车所代表的暴行并不能为他们带来多少好处。挑下的几块煤很快就会烧尽,他们很快又将冷得瑟瑟发抖。他们一次次重新跳跃所需的力量将日复一日地减少,跌倒的危险却越来越大。此时还不如去乞讨,或许还有人会给我们扔上几块煤……”

434、“是啊,您说得对!”我打断了他的话,“煤矿小队一开始的行为确实像是一种乞讨。小伙子们沿着铁路站,向铁道职工讨煤。铁道职工通常会向他们扔几块煤。直到再也没有慷慨的铁道职工出现之后,他们才开始跳煤车。”

435、卡夫卡博士又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样。直到所有得到馈赠的希望都消失,陷入绝望的时候,小伙子们才冒险去跳车。我现在仿佛就能看到他们,是绝望将他们逼到了车轮下。”

436、我们默默继续向前走。卡夫卡盯着迅速变暗的河流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起了其他事情。

437、有一次用过晚饭,我曾和我父亲说起下午与弗朗茨·卡夫卡的漫步,他说:“卡夫卡博士是耐心与善良的化身。我不记得事务所里有任何人因为他而产生过矛盾。不过,他的平易近人并不意味着示弱或惫懒。恰恰相反,卡夫卡博士格外严谨、公正、善解人意的行为不由自主地让周围的同事也采取了与他相同的态度,这才体现了他的平易近人。人们顺着他的意思说话,觉得很难与他意见一致的时候,人们宁愿保持沉默,以免与他发生矛盾。这种事屡屡发生,因为卡夫卡经常发表尤为独特、非大众化、反对一切常规的看法。工人意外保险机构的人并非总能理解他。可大家还是喜欢他。在他们眼里,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圣人。而且,在许多其他人眼里也是如此。就在不久以前,一个被工地升降机压断了左腿的年迈辅助工人就曾经和我说:‘他不是个律师,他是个圣徒。’这个辅助工人本来只能从我们这儿获得很小一笔赔偿金。他向我们递交了一份申诉书,从法律上来看,该申诉书的表达是不正确的。若不是在最后时刻有个布拉格的知名律师前去拜访这位瘸腿而年迈的辅助工人,分文不取且十分专业地为他修改申诉书,帮助这个可怜的穷光蛋赢得了法律的支持,这个老人肯定要打输官司。后来我才知道,是卡夫卡咨询、委托了这位律师,酬金也是卡夫卡支付的,好让他这个意外保险的法律顾问在诉讼时尊严体面地败给一位年迈的工人。”

438、我听得入神,可我父亲的表情却很担忧。

439、他说:“卡夫卡博士如此处理的案件不仅这一件。职员们议论纷纷,有些人很佩服他,也有人说他是个不称职的律师。”

440、“那你呢?”我打断道,“在这件事上你是怎么看他的?”

441、父亲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答道:“我还能怎么看卡夫卡博士呢?对我来说,他不只是同事。我喜欢他。所以,我才对他的仗义感到担忧。”他表情阴郁地拿起面前的咖啡杯。

442、后来我才得知,我的父亲曾多次协助卡夫卡博士进行“仗义行动”,所以,他们真的不只是同事关系,在好几件案子里,我的父亲是弗朗茨·卡夫卡的同谋。

443、他把咖啡杯再次放到面前,说:“博爱是很有风险的,所以它才是最高尚的美德之一。卡夫卡博士是犹太人,他却比我们办公室里那些可爱善良的天主教徒与新教徒更具有基督教的仁爱精神。他们迟早要为此感到羞愧。这可能会导致他们做出一些卑鄙的行为。人们常常会用更大的错误来掩饰错误。一个被抓住把柄的职员轻而易举地就会把卡夫卡的仗义行动泄露出去。所以,卡夫卡博士在博爱的时候应该更谨慎些。你和他说说。”

444、两天后,当我陪卡夫卡回家时,我把父亲的话告诉了他。他先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实情与您父亲的看法不太一样。基督教的博爱与犹太教之间并没有矛盾。恰恰相反!博爱是犹太人的道德成就。基督是个犹太人,他把福音书带到了全世界。此外,每一种价值——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与风险相关,因为每一种价值都需要经受考验。至于环境中的羞耻感,您父亲说得没错。一个人不能激怒他人。我们生活在如此一个恶魔当道的时代,几乎只有在最隐秘的情况下才能行善,主持正义——仿佛那是在违法乱纪似的。战争与革命没有消失。正相反!我们感情的冷漠助长了它们的热浪。”

445、我不喜欢卡夫卡的语气,于是我说:“那么,根据圣经的说法,我们生活在火炉里!”

446、“没错,”卡夫卡点了点头,“我们依然在那里,这是个奇迹。”

447、我摇头道:“不,博士先生,这很正常。我不相信世界末日。”

448、卡夫卡微笑道:“这是您的责任。您还年轻。一个不相信明天的青年是在背叛自己。人要想活下去,就得相信。”

449、“相信万物与所有时刻之间充满意义的关联,相信作为整体的生命之永续,相信最近与最远的事物。”

450、我向卡夫卡讲述了我在新德意志剧场中观摩的两部风格各异的独幕剧,两部戏的作者分别是瓦尔特·哈森克勒弗尔(WalterHasenclever)和阿图尔·施尼茨勒(ArthurSchnitzler)[23]。

451、“表演不太协调,”我的讲述快结束时,我说,“一部戏中的表现主义渗入了另一部戏中的现实主义,反之亦然。或许他们没有花足够的时间研究作品。”

452、“有可能,”卡夫卡说,“布拉格德意志剧场的经营情况很困难。从整体上来看,该剧场的财政与人事关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整体,剧场却没有与之相称的庞大受众群。它是一座没有地基的金字塔。演员听命于导演,导演受剧院管理层领导,最后又受制于剧院协会。作为一条链子,却没有最后将一切整合起来的链环。这里没有真正的德意志文化,因此也没有真正可靠而稳定的观众。在剧院包厢与前排就座的、说德语的犹太人并不是德国人,而专程来到布拉格、坐在楼座与回廊上的德国大学生只是外来力量的前哨,是敌人而不是观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不可能创作出严肃的艺术作品。力量被损耗在琐碎的事情里了,剩下的只有几乎永远都达不到预期中良好的效果的努力与勤勉。这就是我不进剧院的原因。太可悲了。”

453、德意志剧院正在上演瓦尔特·哈森克勒弗尔的《儿子》[24]。

454、弗朗茨·卡夫卡说:“儿子对父亲的反叛是一种古老的文学命题,还是一种更古老的世界问题。以此为主题的戏剧与悲剧层出不穷,然而在现实中,它是喜剧的题材。爱尔兰人辛格便正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剧作《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中的儿子就是个满口胡话的青年人,他吹嘘自己把父亲打死了。可就在此时,老爷子的出现让这个要征服父亲权威的年轻人无所适从。”

455、“我看,您对这场青年对抗长者的战役充满怀疑。”我说。

456、“我的怀疑并不能改变事实,这场战役其实只是虚假的战役。”

457、“长者是青年的未来,他们迟早会变老的,那为什么还要斗争呢?为了更快速地变老,更迅速地去世?”一位职员走了进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458、维也纳宫廷演员鲁道夫·希尔德克劳特(RudolphSchildkraut)在德意志剧院访问演出,演的是沙洛姆·阿什(ShalomAsch)的作品《复仇之神》。

459、“鲁道夫·希尔德克劳特是个公认的伟大演员,”弗朗茨·卡夫卡说,“可他是个伟大的犹太演员吗?我觉得这一点值得怀疑。希尔德克劳特在犹太剧中扮演犹太人的角色。可他并不是专门为犹太人扮演犹太人,而是在为所有人扮演德国人,所以他并不是一个道地的犹太演员。他是个边缘形象,一个让人得以窥见犹太人生活中的亲密关系的中间人。他拓宽了非犹太人的视野,但实际上并没有澄清犹太人的存在。只有那些为犹太人扮演犹太人的可怜犹太演员才会这么做。他们用他们的艺术吹走了犹太人本质上属于异域生活的沉积物,将犹太人那张被隐藏、沦落在遗忘中的面孔置于明亮、开阔的光芒中,从而在时代的喧嚣中强化了人类的力量。”

460、我告诉他,战争即将结束时,我曾在盖斯广场上一家名叫萨伏依的小咖啡馆看了两场犹太巡回剧团的演出。卡夫卡很是惊讶。

461、“我和我母亲一起去的。她在波兰生活了很长时间。”

462、“我只记得,我基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说的都是行话。但我母亲很喜欢那些演员。”

463、“我认识萨伏依咖啡馆里的犹太演员。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他们的语言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困难。然后我发现,我能听懂的意第绪语比我预想的多。”

464、“我母亲会说一口流利的意第绪语。”我骄傲地说。我告诉他,在我六岁的时候,我曾与我的母亲一起走进普泽米斯尔市犹太区的施瓦茨巷。男人与女人们纷纷从陈旧的房子与漆黑的杂货铺中跑出来,亲吻我母亲的手与裙裾,又是哭又是笑,嘴里还高声嚷道:“我们善良的夫人!我们善良的夫人!”我后来才知道,当年屠杀犹太人的时候,我的母亲把许多犹太人藏在家里。

465、当我叙述完这些回忆后,弗朗茨·卡夫卡说:“我想跑去犹太聚集区里的可怜犹太人那儿,亲吻她们的裙裾。什么都不说。如果他们能一言不发地容忍我待在他们身边,我就非常快乐了。”

466、“就像卡斯帕·豪泽尔(KasparHauser)[25]?”我又问。

467、卡夫卡笑道:“比卡斯帕·豪泽尔糟糕多了。我像弗朗茨·卡夫卡那样寂寞。”

468、有一次,我与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去散步。我们穿过布拉格老城的狭窄的小巷与穿堂房屋,到达现代化的护城河时,他对我说:“布拉格是一座悲剧之城。从建筑中就已经可以看出这一点,中世纪与新时代的建筑式样几乎毫无过渡地交织在一起。这给一列列房屋增添了瓢浮感与幻境感。布拉格是一座表现主义之城。房屋、街道、宫殿、教堂、博物馆、剧院、桥梁、工厂、塔楼,以及出租的营房,处处都是蕴含着深刻内在律动的石化痕迹。布拉格的市徽上有一只砸碎令人窒息的城墙栅栏门的铁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城市的日常面貌中隐藏着一种狂热的、戏剧性的生命意志,它试图通过粉碎陈旧的形式来确保崭新的生命。然而,毁灭就潜伏在这里。暴力滋生暴力。日益发达的技术将粉碎铁拳。现在已经飘浮着废墟的味道。”

469、回家后,我在日记本上记下了坎姆普夫的话,以便第二天到工人意外保险机构念给卡夫卡博士听。

470、他专心地听着我说,等我把日记本合上,放进膝盖上的公文包里时,他抿了抿下唇。然后,他缓缓地向前弓下身子,将双臂舒服地放在办公桌上,他脸上的紧张表情消失了。他小心翼翼地轻声对我说:“其实,您朋友的话本身就已经是一记铁拳。我能想象您听到这话时的震惊。我在我朋友面前的时候也常这样。他们太健谈了,总是逼着我反思。”

471、他用他特有的方式轻笑了几声,让人想起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然后他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不只是布拉格,这个世界都充满了悲剧性。技术的铁拳击碎了所有的防护墙。这不是表现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日常生活。我们像被驱往刑场的囚犯般追逐真理。”

472、“为什么?是我们搅乱了秩序?是我们打破了和平?”我话中迫人的语气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把大拇指凑到唇边,试图从卡夫卡的目光中探出他对我情绪爆发的反应。可他的目光超越了我,超越了所有东西,径直看向无限遥远的地方。不过,他对我问题的每一句评价都非常精准。

473、他说:“是的,我们是秩序与和平的破坏者。这就是我们的原罪。我们把自己凌驾于自然之上。我们要的不只是芸芸众生那样生死轮回,我们还想把每一个作为个体的生命尽可能快乐而长久地保存下来。这种叛乱反而令我们丧失了生命。”

474、“我不明白,”我开诚布公地说,“我们想活,不想死,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儿非同寻常的罪过是什么?”

475、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讽刺,可弗朗茨·卡夫卡似乎没有觉察到,他极为平静地说:“我们试图将自己有限的个人世界凌驾于无限之上。这样一来,我们打乱了事物的循环。这就是我们的原罪。宇宙与地球上的一切现象都与天体一样循环往复,亘古不变,只有人,具体的人类生命才循着生死的直线行走。对于人类来说,不存在个人的复还。人只能感受到衰落。他因而与宇宙的秩序交错。这就是原罪。”

476、我打断道:“可这不是人的错!这是命运强加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怎么能算是罪过呢?”

477、此时,卡夫卡慢慢地将脸转了过来。我看到了他灰色的大眼睛,那双忧郁的眼睛中透出捉摸不透的光芒。他整张脸被深沉的宛如磐石般的宁静笼罩着,只有略略突出的下唇翕动了一下。还是说那只是影子?

478、他问我:“您是在向上帝抗议吗?”

479、我低头看着地板。办公室里一片静默。墙后响起轰隆隆的声音。

480、接着,卡夫卡说:“否认原罪,就是否认上帝与人类。或许,人类的自由正是由必死性赋予的。可谁又知道呢?”

481、一次沿着老城环形路散步的时候,我们谈到了马克斯·布罗德的剧本《伪造者》。我向卡夫卡解释了我对导演这部戏的设想。我们正谈到,一个女子的出现改变了整个局面,我想让舞台上的人物在她进场后慢慢后退,可卡夫卡不同意。

482、“所有人必须像被雷电击中般立刻后退。”他说。

483、“那就太戏剧化了。”我反对道。

484、“就应该这样。演员就应该戏剧化。演员的感受与表达应该比观众的更强烈,这样才能对后者产生预期的效果。如果戏剧要对生活产生效果,那它就要比日常生活更激烈、更具冲突。这就是重力法则。射击时就要瞄准更高的目标,要超越目标。”

485、布拉格城邦剧院上演了恩斯特·韦斯(ErnstWei?)的革命剧《塔妮娅》,他也是马克斯·布罗德朋友圈子里的人。

486、当我为卡夫卡介绍我看到的表演时,他说:“最美的是梦见塔妮娅孩子的那一幕。当将不真实的东西化为真实时,剧院的功效是最强的。此时的舞台成了灵魂的潜望镜,它从内部点亮事实。”

487、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Mahler)的亲戚,我的同学乔治·克劳斯(GeorgeKraus)借给我两本法国作家亨利·巴比塞(HenriBarbusse)的书:《火线》与《光明》。

488、这两本书其实是我为卡夫卡借的,他评价道:“火,战争的标志,与事实相符。光明则是个充满梦想与希冀的标题。战争使我们陷入了扭曲的镜子迷宫。我们在一个又一个虚幻的前景间踉跄,成了假先知与庸医的迷茫的牺牲品,他们廉价的幸福秘方只蒙住了我们的眼睛与耳朵,让我们像穿过活板门似的穿过镜子,从一间地牢跌入另一间地牢。”

489、说实话,当时我并无法完全理解卡夫卡说的话。可我也不想被看作理解能力低下的人,于是我以提问掩饰:“是什么让我们陷入此等境地?又是什么令我们难以自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不也是出于个人意志,才走上通往镜子大厅的路吗?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这么做?”

490、“是我们超人一等的贪婪与虚荣,我们权力意志的狂妄。我们为了没有真正价值的价值缠斗,最后却漫不经心地毁掉了与我们个人生存紧密相连的东西。这是种将我们拖入泥淖,谋害我们的迷惘。”

491、我把卡西米尔·埃德施密特(KasimirEdschmid)的《双头的宁芙》带到了工人意外保险机构,他在《提奥多尔·多埃布勒与抽象学派》这一章中提到了弗朗茨·卡夫卡。

492、卡夫卡点了点头:“有人曾经与我提过。”

493、“您觉得他说得如何,博士先生?”

494、弗朗茨·卡夫卡耸了耸肩,用右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495、“埃德施密特把我说得像是个设计师似的,可我只是个平庸、笨拙的绘图员。埃德施密特称我在寻常的工序中练习奇迹。这当然是他严重的误解。寻常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只是照着它作画罢了。我可能会把东西画得亮一些,就好比半明半暗的舞台上的灯光。但这是不正确的!在现实中,舞台根本就不暗,它充满了白日的光辉。这就是人们闭上眼,视而不见的原因。”

496、“观点与现实之间总存在痛苦的落差。”我接道。

497、“一切皆是战役、缠斗。只有配得上爱与生命的人才须每日将之征服。”

498、他略做停顿。然后他带着讽刺的笑容小声说道:“歌德说的。”

499、“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500、“歌德几乎把与我们人类有关的事都说尽了。”

501、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告诉我,奥斯瓦尔德·施彭勒(OswaldSpengler)的《西方的衰落》就是借鉴自歌德的《浮士德》。

502、“非常有可能,”弗朗茨·卡夫卡说,“许多所谓的学者就是把作家的世界移植到其他的学术层面上,并且成功地获得了声名与影响力。”

503、我的父亲对各种木工活都抱有浓厚的兴趣,他在阁楼上有一间小小的木工作坊,里面放着一张木工刨台和一把真正的小圆锯。他还一直梦想能购置一台木工车床。我父亲有个相交多年、极为敬佩的朋友,他叫扬·车尔尼,是个税务员。不过那只是他维持生计的行当。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意大利小提琴匠的秘密。为了深入研究这一工艺,他利用多年的业余时间钻研意大利、德国与捷克的老式小提琴的漆面、木质、容积与结构。他学习了化学、历史与声学。他拥有数量惊人的弦乐器和特殊的电测仪器。自然,他还有个设备齐全的车间,里面有两台我父亲梦寐以求的木质车床。所以,他经常一下班就往车尔尼家跑。有一次我父亲还把我带去了,这位狂热的小提琴匠要试奏他的新作品,我父亲让我用钢琴为他伴奏。

504、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是5月初的一个雨天——但我已经不记得车尔尼当时的地址了。但“小提琴实验室”(我父亲常这么称呼车尔尼的公寓)的氛围始终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505、走入车尔尼的住所后,它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只是一间小小的、整齐的职员宿舍。不过这只是种欺骗性的表象,隐于其后的是一座炼金术士的巢穴。公寓业主一分为二的生活爱好,从车尔尼家的安排中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506、在狭窄的类似走廊的前厅左侧有一间小厨房,旁边是一个相当阴暗的起居室。这就是车尔尼先生与他的妻子阿格妮丝小资产阶级生活的舞台。但就在对面,前厅的另一侧,是他倾注了全部激情的场所,那是一间巨大的被粉刷得雪白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奇怪的图表、曲线图与几把小提琴,长长的壁架上摆着大量化学试管、罐子、灯管、量具,以及好几个附刷子的大锅。旁边是两扇窗,窗前有一张木工刨台,旁边放着一架黑色的大钢琴。左边的墙边靠着两张车床,高高的架子上杂乱无章地堆着各色文件夹,还有一个摆着酒精灯的小桌子。桌子对面,门右侧蒙着灰尘的铁制衣架上挂着几件脏兮兮的画家工作服,几条陈旧、破破烂烂、沾满油彩的深色长裤,还有一顶沾满灰尘的锈褐色圆顶硬礼帽。旁边的墙上斜靠着几块长短不一的窄木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烟、糨糊与烟草味,让我的鼻子痒得难受。我父亲的眼睛却闪闪发亮。他说:“这可是个木工车间哪,不是吗?你看到那些车床了吗?”

507、然后我们走进卧室与起居室,那儿放着铺着绿色绒面外套的家具,一张圆桌与两张石棺般的双人床。车尔尼太太端来了放了奶油的咖啡与一块高高的蛋黄蛋糕。咖啡闻起来有股煤油的味道,香草味的蛋糕像沙子或玻璃砂纸那样在牙间吱嘎作响。不过,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很可能是因为我完全被小提琴实验室冲昏了头脑。

508、为了摆脱这种印象,我事后写了一个名叫《寂静的音乐》的故事。灵感的来源是拜访车尔尼时他所说的一段话。

509、他说:“活着就是忍受运动、进行运动。然而,只有部分运动是以空间变化的形式出现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我们所忍受的运动是没有位移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震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嗡鸣。而我们只能听到其中的一部分。我们听不见血液循环,听不见身体组织的死亡与生长,听不见化学反应的声音。但我们机体中的微小细胞,我们的大脑、神经与肌肉纤维都被听不见的声音冲刷。它们与我们周围的事物产生了共振。这就是音乐的力量所在。我们可以用音乐激发深刻的情感震动。为此我们使用乐器,而它所蕴含的音调能力是至关重要的。这意味着,决定性因素并非音量与音色,而是隐藏的调性特征,即音乐刺激、触动神经的强度。这是每一种乐器及每一个乐器匠人最根本的问题。乐器匠人必须尽力为他的乐器赋予最高强度的音调。换而言之,他必须制作出一种乐器,它能将原本听不到的、感觉不到的震动提高到人的意识中。因此,如何唤醒寂静才是匠人要考虑的关键。他必须从寂静中提取出隐藏的声调。”

510、根据这些想法,我写了一个关于乐器匠人的奇幻故事。他用新的音响设备为听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迄今为止最匪夷所思的、充满愉悦的听觉刺激,该刺激的强度已经提升到了痛苦的领域,到达了能撕裂听众神经的地步,过了一段时间后,它令发明者陷入了疯狂。

511、我把故事带给了卡夫卡博士,过了几天,他微笑着告诉我:“我知道您写的那个声学巫师的厨房。我和您父亲一起到车尔尼先生那儿去过好几次。我们在那儿刨了些木板。为此,我们还获准在车床上做了点小东西。车尔尼先生向我们解释了他的寂静理论能为音乐带来的潜能,还为我们展示了他新制作的那把特殊的小提琴,它狭窄的侧壁上开了几个音孔。他甚至还为我们演奏了几曲,可我完全不理解。我只记得,那把新琴发出一种易碎的、略带金属感的声音。这就是车尔尼的乐器唯一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或许是我让他难受了,因为他后来就不像之前那样对我那么友好了。所以我就再也没去过他那儿。”

512、“您对车尔尼的寂静理论怎么看?”

513、“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像X射线一样,自然也有人类耳朵听不见的声波。我记得,有个法国人——他的名字我现在记不清了——进行了一系列机敏的实验,发现昆虫之间就是通过这种人耳听不见的声波进行交流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以扩大我们接受能力的界限呢?人又不是石头。人也拥有变化能力。矿物分解、溶解、凝结成有几何规律的晶体。人不仅是自然的作品,也是他自己的作品,是一次又一次突破既定的界限,让至今还在黑暗中的东西变得清晰可见的恶魔。”

514、“所以您觉得应该严肃对待车尔尼。”

515、“当然!应该严肃对待每个人。每个人都拥有各自独特的幸福需求。究竟是天才的视界,还是愚蠢的自说自话,只有时间才能决定。”

516、“博士先生,您相信它是公正的吗?”我怀疑地问道,“时间是雅努斯[26],它有两张脸——”

517、“它甚至还有两个基底。”卡夫卡笑道,“它是持久,是对衰落的抵御,它与未来的可能性,与对崭新持久的希冀联系在一起。它是赋予每个现象以自觉存在的变化。”

518、我在卡夫卡的办公室里。我带去了克里斯蒂安·莫根斯特恩(ChristianMorgenstern)的《绞刑架之歌》。

519、“您知道他严肃的诗歌吗?”卡夫卡问我,“像《时间与永恒》,还有《阶段》。”

520、“不,我根本不知道他还写过严肃的诗。”

521、“莫根斯特恩是一个极为严肃的诗人。他的诗歌太过严肃,为了将自己从这种非人的严肃中拯救出来,他才写了《绞刑架之歌》。”

522、布拉格的德语诗人约翰内斯·乌尔兹迪尔(JohannesUrzidil)收集并出版了一位已故朋友的诗歌,后者去世时还未满二十岁。

523、我问弗朗茨·卡夫卡是否认识逝者。答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他的结语我记得很清楚。

524、“那是一个如此不幸的年轻人,在咖啡馆里的百岁犹太人中间迷失了方向,然后死了。他还能做什么呢?咖啡馆是这个时代犹太人的地下墓穴。没有光与爱。这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了的。”

525、我第一次见到卡斯帕·豪泽尔这个名字,是在格奥尔格·特拉克尔(GeorgTrakl)的诗歌里。后来,莉迪亚·霍尔茨纳(LydiaHolzner)借给我一本雅各布·瓦瑟曼(JakobWassermann)的伟大小说《卡斯帕·豪泽尔或心之迟钝》。

526、借此机会,卡夫卡对我说:“瓦瑟曼的卡斯帕·豪泽尔早已不是弃儿了。他已经有了合法身份,融入世界,在警察局注了册,成了纳税人。不过他抛弃了他的旧名字。他现在叫雅各布·瓦瑟曼,德国小说家,拥有一座别墅。他也暗自因为心之迟钝带来的苦楚而悔恨。但他将之写成了能带来丰厚收入的小说,这样一切都很圆满。”

527、我的父亲钟爱阿尔滕伯格的散文诗。但凡他在报纸上发现这样的小文章,他就把它剪下来,小心翼翼地存放在一个专门的文件夹里。

528、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弗朗茨·卡夫卡,他微笑着向前躬身,把交叉的双手夹在膝盖中间,非常小声地说:“这真美好。太美好了。我很喜欢您的父亲。乍看之下,他似乎非常冷静自持。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一个严肃而能干的职员。可深入了解他之后,透过欺骗性的外在,您会发现一道充满人性生机的源泉。您的父亲不仅知识渊博,还拥有源源不断的想象力。所以他才热爱诗歌。彼得·阿尔滕伯格真是个诗人。他的一生都体现在他的小故事当中,而他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动作都证实了他语言中的真实。彼得·阿尔滕伯格是个描写琐事的天才,一个奇怪的理想主义者,他仿佛在咖啡馆里的烟灰缸中找寻烟蒂般找寻世界上的美丽。”

529、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那段时间,最成功的德语小说要数古斯塔夫·迈林克(GustavMeyrink)的《魔像》。弗朗茨·卡夫卡与我谈起了这本书。

530、“书中对布拉格犹太老城的氛围捕捉得真精妙。”

531、“您还在回忆过去的犹太区吗?”

532、“其实我已回忆到了尽头,可是……”卡夫卡用左手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533、他的微笑为他作答:“没事了。”

534、然后他继续说道:“我们身上还留着昏暗的角落、神秘的走廊、盲窗、肮脏的院子、人潮拥挤的酒馆与上了锁的旅馆。我们穿过新建城市的宽阔街道,可我们的步伐与目光都游移不定。我们的内心还在颤抖,仿佛还停留在苦难的老街上。我们的心对已实施的建筑清整计划一无所知。我们内心肮脏的犹太老城比身边这座洁净的新城真实得多。我们清醒地穿过一个梦,而我们本身也只是过去时光的幽灵。”

535、我在一本古籍店找到了莱昂·布洛伊(LéonBloy)的作品《穷人的血》的捷克语译本。

536、弗朗茨·卡夫卡对我的发现很感兴趣。

537、他说:“我知道莱昂·布洛伊有一本抵制反犹主义的书,名叫《向犹太人致敬》。书里的犹太人像穷亲戚那样得到了一位基督徒的保护。非常有趣。还有,布洛伊会骂人。这可非比寻常。布洛伊怀着一团烈火,让人联想到先知之炎。要我说,布洛伊骂得真出色。这并不难解释,因为他的烈火是由摩登时代的所有粪肥滋养起来的。”

538、弗朗茨·卡夫卡送了我一本卡尔·达拉戈(CarlDallago)的小书,书中探讨的是索伦·克尔凯郭尔。

539、他对我说:“克尔凯郭尔提出的问题是,要么以美学的方式享受存在,要么以道德的方式体验存在。可我觉得,这个题设是不正确的。这种非此即彼只存在于索伦·克尔凯郭尔的想象中。在现实中,人只能借由谦卑的道德经验才能从审美上享受存在。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一时之见,在进一步观察后,我或许会放弃这个看法。”

540、我在弗朗茨·卡夫卡的办公室见过几次汉斯·克劳斯。虽然我在学校就认识克劳斯,但因为他比我大几岁,我们此前一直都不太熟悉。而且,他当时就已经是个写了不少诗歌与短篇小说的知名作家。

541、与他相比,我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学生。可在我看来,弗朗茨·卡夫卡与我说话比对克劳斯说话时更友好。我很高兴,可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羞愧。

542、“你在卡夫卡博士眼里只是个孩子吗?”我问自己,接着我又立即自我安慰道,“你这么说自己,可能只是因为他对你比对克劳斯友好。”

543、我无法平静。所以有一次,当我陪同卡夫卡离开事务所,走到老城环形路上的时候,我问他:“博士先生,您觉得我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吗?”

544、“我认为,您对我比对克劳斯友好。这让我很高兴。可同时,我又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出自虚荣心的窃窃私语。”

545、“您看,博士先生,我一直觉得,您对我那么好,只是因为我还是个愚蠢的、长不大的孩子。”

546、“在我看来,您是个年轻人,”弗朗茨·卡夫卡说,“您拥有其他人已经丧失的未来的可能性。其他人离您如此之近,让您不得不极为仔细地观察自己,才不至于感觉迷失。我对您当然要比对克劳斯更友好。我与您谈话,就是在与我的过去谈话。此时我必须友善。另外,您比克劳斯年轻,您需要更多的理解与关爱。”

547、从那天起,我与克劳斯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们几乎成了朋友。他把我介绍给了他的文友,医生鲁道夫·阿尔特舒尔和以汉斯·蒂讷·康东的笔名发表诗歌的建筑师康斯坦丁·阿内。

548、我们相互拜访,一起去剧院,一同出行,相互借书,讨论——我们惺惺相惜。

549、就这样,名为“抗议”的团体应运而生。该团体在莫扎特美术馆举办了一场朗诵晚会。

550、我们也想给听众介绍一些弗朗茨·卡夫卡的作品,可被他严令禁止了。

551、“你们疯了,”他对我说,“一场向警方通告并得到批准的抗议!这既可笑,又可悲。这比真的造反还可怕,因为它只是一场虚假的风暴。况且我根本不是什么新教徒[27]。我愿意接纳一切,耐心地忍耐一切,可我只是无法接受这样出现在公众面前。”

552、我急忙解释说,我和阿尔特舒尔、克劳斯及阿内没什么共同点。这个四人小组解散了。卡夫卡比我的虚荣心更接近我。

553、几个月后,我与汉斯·克劳斯发生了争执。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卡夫卡,他安静地听着,然后只耸了耸肩,说道:“您现在想听我的建议。可我不擅长给人提议。对我来说,每一条忠告都是一种背叛,是一种对未来的懦弱退却。未来是现在的试金石,可只有问心有愧的人才害怕考验。这种人无法完成当下的任务。可谁又清楚他的任务是什么?没有人。所以,我们每个人都问心有愧,想尽快沉睡来逃避这种内疚。”

554、我答复道:“约翰内斯·R.贝歇尔(JohannesR.Becher)[28]在一首诗中称,睡眠是死亡的友好访问。”

555、卡夫卡点了点头道:“说得很对。或许我的失眠就是一种对来访者的恐惧,我欠它一条性命。”

556、作家汉斯·克劳斯送了我一本小书,阿尔伯特·艾伦斯坦(AlbertEhrenstein)的《图布奇》,里面还有奥斯卡·科科什卡(OskarKokoschka)的十二幅画作。卡夫卡在我这儿见到这本书,我就把书借给他了。下一次去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把书还给我。

557、“这么小的一本书里有那么多嘈杂,”他说,“您看过《人在呼喊》这本书吗?”

558、“我记得,这好像是阿尔伯特·艾伦斯坦的一本诗集。”

559、“这么说吧,”卡夫卡表示否定地耸耸肩,道,“人永远不会了解活着的人。现在就是改变与变化。阿尔伯特·艾伦斯坦是这个时代种族的一分子。他是向虚空呐喊的迷失的孩子。”

560、“我看不懂。图画是由标记、描述、展示衍生出来的。在我看来,这些画只显示出画家内心巨大的困惑与混乱。”

561、“我在鲁道夫美术馆的表现主义展览中看到了他那幅描绘布拉格的巨大画作。”

562、卡夫卡转过放在桌子上的左手,将掌心朝上。

563、“巨大的画作,是中间画着尼古拉斯教堂绿色圆顶那幅?”

564、“画中的屋顶全飞走了,穹顶成了风中的雨伞,整座城市都在翻飞。虽然动荡不安,可布拉格依然屹立不倒。这正是它的奇妙之处。”

565、我为约翰内斯·施拉夫(JohannesSchlaf)的诗集《春》中的两首诗谱了曲,并为词作者发去一份复件。约翰内斯·施拉夫用精美的字体为我写了一封长信,以示感谢。我把信拿给弗朗茨·卡夫卡看。

566、他的手伸过办公桌,把信递回给我的时候,他笑了。“施拉夫太叫人感动了。我们与马克斯·布罗德在魏玛的时候拜访过他。他不想谈论文学与艺术。他的全部兴趣都集中在如何颠覆现有的太阳系。”

567、“最近我看到一本施拉夫写的大部头,他在书里号称地球是宇宙的中心[29]。”

568、“没错,他当时就已经是这么想的,他想用一套他自己对太阳黑子的独特解释来说服我们,证明他是正确的。他把我们领到他那间小资产阶级寓所的窗前,让我们用一台老式的学生用望远镜观察太阳。”

569、“怎么会!他敢用这种从古老时代遗留下来的可笑对象反对科学、反对宇宙,实在是既滑稽,又感人。我们几乎就要相信他了。”

570、“其实是咖啡。咖啡太糟糕,我们不得不离开。”

571、我讲了一个雷曼笔下的趣事:莱比锡的出版商库尔特·沃尔夫早上8点的时候拒绝出版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译本,两小时后却派出版社的编辑赶往邮政总局索要退回的手稿,因为他在这段时间里从报纸上得知泰戈尔成了诺贝尔奖的得主。

572、“他竟然拒绝泰戈尔的译本,真奇怪。”卡夫卡缓缓说道,“泰戈尔离沃尔夫并不算遥远。印度—莱比锡,这段距离是虚假的。实际上,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只是个乔装打扮的德国人。”

573、“首席教师?”卡夫卡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抿了抿紧闭的嘴角,慢慢地摇了摇头,“不,不是的,但他可能是个撒克逊人,和理查德·瓦格纳一样。”

574、“所以是罗登缩绒大衣里的神秘主义?”

575、我借给卡夫卡一本印度宗教书籍《薄伽梵歌》的德语译本。

576、卡夫卡说:“印度宗教文献既吸引我,又令我反感。它们像毒药那样拥有诱惑力与威慑力。所有这些瑜伽师与魔法师都不是凭借对自由的炽热之爱来控制囚禁于自然中的生命,而是用一种无法言明的、冰冷的憎恨。印度宗教内观的源头是一种深切的悲观主义。”

577、我想起了叔本华对印度宗教哲学的兴趣。

578、卡夫卡曾说过:“叔本华是个语言艺术家,他的思想发源于此。单单因为他的语言,我们就应该阅读他的作品。”

579、弗朗茨·卡夫卡看到我的米夏埃尔·马勒斯的小诗集时笑了起来。

580、“我认识他,”他说,“他是个狂热的无政府主义者,《布拉格日报》的人把他当作奇珍异宝般容忍着他。”

581、“您不把捷克的无政府主义者当回事?”

582、“这很难。这些自称无政府主义者的人都很善良可爱,让人不由得相信他们的每一句话。可同时,他们的特殊性又让人无法相信他们,他们真的可能会成为他们口中的那种世界毁灭者。”

583、“稍有接触。他们都是很可爱、很有趣的人。”

584、几天后,我得知了一些卡夫卡与无政府主义者之间的有趣细节。

585、我和卡夫卡博士从老城环形路走到盖斯特街,经过慈悲兄弟堂走到伏尔塔瓦河,再左转穿过议会前的广场,沿着十字兄弟街散步到查理大桥,最后折回老城环形路。

586、在散步的过程中,我们遇到了几个没有引起我们注意的路人。然而,在艾吉迪街与卡尔街的拐角处,我们几乎和两个一看就知道是做那种生意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其中一个顶着一头鸟窝般杂乱的红发,近乎圆形的脸上扑着白粉,另一个略矮些的女子脸尖得像只老鼠,皮肤有点黑,看上去像吉卜赛人。

587、我们走到墙边,不过那两个女人本来也不会注意到我们。她们正对刚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

588、“他居然揪着我的脖子往门外撵。”肤色较深的女子愤愤不平地说。

589、红发女子扬扬得意地冷哼道:“我怎么和你说的?你不能进那家酒吧。”

590、“胡说八道!老城咖啡馆和其他任何一间酒吧一样,都是公共场所!”

591、“可对你来说不是!你不能进去。这就是你把那个肥婆爱玛胖揍一顿的下场。”

592、“没错,她就是。可看门人是她爹,所以他才把你轰出去了。”

593、“好一个拉瓦乔尔!他抓我的那个样子……”

594、两个女子的身影消失在一间穿堂屋里。

595、“您听到最后一个词了吗?”卡夫卡问我。

596、“没错,您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597、“当然知道,拉瓦乔尔是布拉格的俗语,意思是暴力的家伙,好动武的人,粗野之徒。”

598、“是的,”卡夫卡点了点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使用这个词语。但是,这其实是一个转写为捷克语的法国姓氏,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已经成了捷克语中的专有名词。”

599、“是的,有点像,”卡夫卡说,“拉瓦乔尔是个法国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的真名叫弗朗茨·奥古斯丁·科恩施泰因。他不喜欢这个德国名字,于是就用了他母亲的姓,按法语读作拉瓦舒尔,但布拉格普通的报纸读者照本宣科地把它读成拉瓦乔尔。”

600、“发生在1891年至1894年之间。那时候我还是个小男孩,捷克保姆每天带我穿过老城环形路与泰因街,经过肉市去上学。放学后,保姆通常又在校门口等我。有时候她会迟到,有时候学校会提早放学。每当此时,我都特别高兴。我总会加入我们班那些捣蛋鬼的行列,与他们一起朝保姆意想不到的反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齐根街,大家通常都会在那儿打打闹闹。”

601、“您肯定不会参加的吧?”我不假思索地用坚信不疑的语气说道,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卡夫卡博士小学的时候会参与斗殴。

602、可卡夫卡博士笑了起来,高高仰起头道:“您问我是不是也在里面打打闹闹!虽然我从没打过架,又着实非常害怕,可为了让我的同学相信我不是他们口中那个娇生惯养、妈妈的宝贝儿子,我总是挤到最混乱的缠斗中去。还有,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弱小的犹太男孩。结果,我没能说服他们,因为我老是挨揍。这种课后游戏结束后,我回到家时总是哭丧着脸,浑身脏兮兮的,上衣的扣子掉了,衬衫的领子也扯破了。当时我们就住在这儿。”

603、到了小环形路,卡夫卡博士在舒伯特楼的巴洛克式入口处停了下来,短促地点了点头,为我指出对面那排房子中尤为突出的中世纪建筑米努塔楼,它紧挨着将老城环形路与小环形路隔开的市政厅。“我父母就住在楼上。不过他们要到傍晚才到家,白天他们在店里工作。他们把家务事交给了厨娘与我们的保姆。每当我在街上打完群架,穿着破烂的衣服,哭哭啼啼,脏兮兮地回到家后,她们的情绪总是特别激动。保姆绞着双手,流着眼泪威胁我,说要向我的父母汇报我干的好事。可她从来没这么做。正相反!保姆与厨娘一起以最快的速度消除了我打架的痕迹。厨娘还不住地嘀咕道:‘你这个拉瓦乔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追问她,她只答道:‘说的就是你。你就是个真正的拉瓦乔尔。’她把我归到了一类我完全不熟悉的人群之中。她把我卷入一个黑暗的秘密,让我不寒而栗。我是个拉瓦乔尔!这个词像一道可怕的魔咒,让我陷入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紧张情绪中。为了从中解脱,有一天傍晚,当我父母在起居室打牌的时候,我问他们什么是拉瓦乔尔。我父亲盯着手中的纸牌说:‘他是个罪犯,是个杀人犯。’我当时一定显得十分吃惊,表情呆滞,因为我母亲关切地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意识到厨娘认出了我内心的罪犯,我的舌头不听使唤了。母亲探究地打量着我的脸。她已经准备把牌铺在桌子上,对我进行审问了。可我父亲还想继续打牌,他没好气地吼道:‘他还能从哪儿听来的?不是学校就是在街上!现在人们到处都在谈论这些家伙。’我母亲接话道:‘没错,这帮流氓搞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此时,父亲啪的一声把一张牌甩在桌子上:‘王!’我赶紧愕然地溜出了房间。第二天早上我发烧了。经请来的医生诊断,我得了咽喉炎。他给我开了一些药。保姆拿着处方上药房去了,厨娘则守在我的床边。她是个又高又胖、心地善良的女人,我们都叫她‘安娜太太’。她抚摸着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说:‘别害怕,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可我把手缩回被子底下,问道:‘为什么我是个罪犯?’厨娘把眼睛瞪得滚圆,说:‘罪犯?谁说的?’‘您!就是您!’‘我?’安娜太太攥起拳头,压在她壮实的胸脯上,愤愤不平地说,‘你根本在说瞎话!’可我说:‘千真万确!您说我是个拉瓦乔尔。他是个罪犯,我爸妈这么说的。’此时,安娜太太两手交叉在头顶,笑着解释道:‘没错,拉瓦乔尔,我是这么说过,可我没有恶意。拉瓦乔尔,大家都只是说说而已。我不是拿这个在贬低你。’她劝慰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可我转过身对着墙。不久后,保姆带着药回来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喊出过拉瓦乔尔这个名字,但它像刺一样留在我心底,更确切地说,它像断针的针尖一样贯穿了我的身体。咽喉炎痊愈了,可我的心里还病着,是个拉瓦乔尔。从表面来看,一切照旧。大家都以从前的方式对待我,可我知道,我是个弃儿,是罪犯,总而言之,我是个拉瓦乔尔。我再也不和其他男孩一起打群架,总是乖乖地跟着保姆回家。我不想让别人发现,我其实是个拉瓦乔尔。”

604、“没这件事!”我失声道,“时间一定已经把它冲得一干二净。”

605、“正相反!”卡夫卡露出了痛苦的微笑,“没有东西会像这种毫无根据的罪恶感那样更牢固地附着在人的灵魂里,正因为没有真正的原因,才让人无从悔恨,也无法弥补。所以,即使表面上我早已忘记厨娘的这件事,也得知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可我依然还是个拉瓦乔尔。”

606、“您研究了拉瓦乔尔的生平事迹?”

607、“是啊!不只拉瓦乔尔,还有许多其他无政府主义者的。我深入研习过戈徳温、蒲鲁东、施蒂纳、巴枯宁、克鲁泡特金、塔克尔与托尔斯泰的观点与生平,我参加了各种圈子与会议,在这方面投入了大量的金钱与时间。1910年,我参加了捷克无政府主义者在卡罗林塔尔区的炮火十字餐馆举行的集会,无政府主义青年俱乐部伪装成曼陀林俱乐部在这儿活动。马克斯·布罗德陪我参加过好几次集会,不过他基本上对此毫无兴趣。他觉得那是青年人对政治的一种迷惘。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在追随拉瓦乔尔的足迹。后来我借这些活动结识了埃里希·米萨姆(ErichMühsam)、阿图尔·霍利彻尔(ArthurHolitscher),以及出版了报刊《为所有人的富足》、自称皮埃尔·拉穆兹的维也纳无政府主义者鲁道夫·格罗斯曼(RudolfGrossmann)。他们都为了实现人类幸福而全身心地努力着。我理解他们。可是……”卡夫卡举起双臂,像一双折起的翅膀,然后又无奈地将其垂下,“我没有办法长时间与他们并肩作战。我还是和马克斯·布罗德、菲利克斯·维尔奇及奥斯卡·鲍姆在一起。他们与我更亲近。”

608、他停下脚步。我们已经走到他住的那栋楼。他出神地对我笑了一两秒,然后他轻声说:“所有犹太人都和我一样,都是被遗弃的拉瓦乔尔。我还能感受到回家的拐弯处那些坏小子的拳打脚踢,可我已经无力还击。我再也没有青春的力量。保护我的保姆?我也早已失去了。”

609、他向我伸出手:“时候不早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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